关山难越

十日谈(一)------折草

老汤从小就有一个理想。

他想当官。其实这也不是他想的,只是所有人都告诉他要这样做,他读的书告诉他这样,治国齐家平天下。他的长辈说他要有出息,说要振兴家业光宗耀祖也要如此。他很聪明,做孩子的时候就很聪明,人们对天才的孩子有一种期望,他清楚的知道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为了不让他们的期望落空,他自己也走在这条路上。

他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满足所有人期望的想法让人内心膨胀而不可一世。于是他大喝一声“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宗族茂盛,方可言得意。”

他们家是书香门第,这样说的隐含之意就是,他们家不是官宦世家。他要付出很多努力,只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是他理想的细节。他很小的时候形成的想法就是,皇帝永远是正确的,只是臣子太坏了。他们家在倭寇来的时候不停的逃难,那都是因为严嵩,那倭寇为什么走了,那是因为皇上和一些正直大臣的努力。所以他写了很长的诗去骂严嵩,所以他在世宗皇上死的那一年,还真情实感的难受的写了“文物开周礼,中和采汉宣”这样的句子。那时候他才十六岁。他觉得皇帝是个道君是多么的仙气飘飘的事情,他不知道寻找龙涎香的香要有多少人死在山上与海上,多少臣子得了官,多少人丢了性命。

 壬申岁那年啊,他还写了哭大行皇帝的诗,他觉得穆宗皇帝是个很好的人,马骨和戎市,鱼鳞税户增。做了这么多,让人过上好日子,难道不是一个好皇帝吗?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岁。

  老汤改变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他已经经历了不少的事情。

老汤第一次落第的时候,还觉得没有什么的。很多人都会落第,他回乡,听大父讲求仙问道的事情,和大母一起钓鱼,陪祖母游春,然后收拾书本准备下一次。

老汤知道难受是第二次。

他的一个乡邻在朝中做官。其实他们那些地方多的是读书做官的人,家家户户供人读书,人们都喜欢听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故事。所谓的风气大抵如此。他在京中,落第又去登门拜访人家,两次三番都说无空,他隔着窗,听到摇骰子的声音,还有嬉笑声,大抵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世界开始出现缝隙。

  他的世界接二连三的开始出现缝隙,就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落第。

  有人拉拢他,有人推攘他,他们问他派系,问他其他,他就像走进巨大的洪流。无数的东西涌过来,他不能回头。他拒绝这些,人们说他骨相凉薄。他尽可能的拒绝掉所有,他想,这和读书的时候,人们告诉他的不一样,人们告诉他苦读书就能为官,就能光耀门楣,没有人告诉他,有人用锦绣的未来诱惑他的时候,他应该怎样做,如果要做官要考进士必须要他屈下腰去求别人或者要他封住自己的口时候,他该不该那样做。为什么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在想,如果他今天接受了,那么来日他不就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了么。

那时候他遇到了张江陵,或者说也没有遇到。他拒绝了对方邀请的相见,拒绝做那个人的门生。他固执的坚守着人间的公平正义,他觉得就应该是那样。即使他要孤独的守着寂寞。昔日和他一起读书的如今无限风光的状元郎的给他写诗,“独怜千里骏,拳曲在幽燕”,他说“天地逸人自草泽,男儿有命非人怜。”他知道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不喜欢别人的可怜,不意味着他不期望发生什么,他期望风光。他知道这状元郎提前拜谒了首辅大人,才有今天的造化。孟夫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是富贵淫了又如何,威武屈了又怎样。这时候孟夫子在哪里?天地间为何是这样的,这时候天子在哪里呢,他安慰自己,天子还小,等天子长大了,世界就又正义了,公平就又回来了。

即使他碰上更难受的事情。

一个人死了。

一个狂人死了。

这个狂人爱说胡话。说他要写一些东西给张江陵首辅,他要向首辅大人谏言。也许是个曹刿论战读痴了的人呢。

这个狂人不巧,张江陵首辅遇上了一些事情,许多人与张江陵首辅闹起来了,有些人呢借着海瑞的名义写了诋毁张相公的奏疏,于是闹的沸沸扬扬,天下寻找那个写字的人出来。有个想要邀功的官,就扭了这个狂人去。张相公不想闹大,示意官员不要闹下去,这个狂人就被杖杀了。

他为这个狂人难过。一条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人间了,这个人未必是个好的不得了的人,却也不坏,世上还有妻儿在家中等着丈夫回来,却再也等不回来了。

老汤写过一个戏,紫箫记。他的故事里李益去了边关,心里却念着上元灯会一见如故的知己。他见过很多场热闹的灯会,和无数人在金陵城的灯会里擦身而过,遇见了许多的朋友。他却实实在在没有去过边关。他想象,在想象里的边关是唐朝人的诗歌,少妇城南欲断魂,征人蓟北空回首。

 他想张江陵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能亡,小皇帝什么时候才能成长,天下什么时候才能是一个清明盛世。他想他要等很久,大约就像他这样的人能考上进士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多久。他就考上了,张江陵亡了。小皇帝终于长大了。他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他做了官。

只是他已经三十四岁了,一切都不像他想的那样,张江陵的后事比那个狂生还要凄凉,而皇帝也从来不圣明。

他终于来到漩涡的中央去看待他曾经遥遥望着的朝堂。所谓天下的言论不过是由人操纵的一些人的声音,他的情绪不过是被人操纵的事物,哭泣,愤怒。给事中发出声音,不是真诚,而是给了钱这样做,不过是别人门下的鹰犬。没有人需要真相,那些固执的追逐真相的人的命途在与他们是不是合乎一些人的意思。朝堂之上充满了欲望,搏名的欲望,搏利的欲望,营势的欲望,各式各样的欲望交织充斥在这决定天下人命运的场合。而他期待了半生的君王,心中只有自己的私欲,他没有想过去荡涤这个朝堂,他想的是控制辅臣,而辅臣想的是控制言论。

为什么朝堂是这样,为什么。多少人的哭声都听不到的地方。

还是哭声不过是被利用来作为一种筹码。

他受够了,他年少写的句子是多么的可笑,一心求道不顾天下的世宗皇帝,沉湎于药物美人最终病重的穆宗皇帝,他曾经以为圣明不过。他大喊起来,他去问当今的天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你不是小皇帝,你长大了。你开眼看看你的二十年天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被人利用,你的臣子们一团糟,你们以天下来供自己,自己家中的财物都放不下,天下人呢。

 他知道朝堂容不下他了,他会被贬的。那又如何,他要去找真相了,他以前想知道世界的真相,他现在想,真相是什么呢,是他要做的事情,是他在做的事情。 他想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正直的官员,有没有淳朴的人群,王朝有没有往后的生气,那都在于做这些事情的人。

他不会去做一个执掌天下的人,那又怎么样,他去做一个小小的官,就像这巨大王朝的小小零件,王朝无数的人是小小的零件,那些终身劳作的农夫,渔夫,铁匠,织布的妇女,买卖的人,他们都是小零件,他们看起来没有力量去决定天下,而真正的天下就是他们在承担。所谓的风俗,所谓人间,不是朝堂多么的金玉多少人写的出华美的句子而是这些人的生活。

当他们谈论起这个时代,不止有王侯将相,还有无数人的生活。

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是凄凄楚楚,无人怨。

  他在雷州碰上了没有想到的人,是张江陵的二子,张嗣修。他被流放到了这里。他记得他,当日何等的风光,他何等的羡慕,如今却也相对无言。老汤沉默良久说,“

我记得你啊,那一年我没有考上,你是榜眼。

那一年我还碰到了你的弟弟,懋修,懋修还好吗?

你们父亲………的坟还在吗?我想去他坟头上柱香。”

他还是没有想明白张江陵这个人,但是他知道了许多。曾经的鱼鳞造册和穆宗皇帝有什么关系,是这坟中人在做的事情。张江陵不是一个好人,有皇帝有王朝,世间的公义就永远不会达到。但他是一个努力过的人。他的努力不是为了王侯将相而是为了史书背后的芸芸众生。春风吹过,帝王将相不在,芸芸众生却还在。他也不是一个官宦世家,他也曾是芸芸众生。若没有人做灯芯,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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