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花想容(郑妃视角)

花想容

我叫郑袖。史书上算得上是个妖妃,遇上了个不甚有作为的君王,结局也就那样。抱歉让各位失望了,我算不上是个美人,那种足矣傾国倾城的形容我没有。若真的有,那样的美人,一颦一笑,一顾一盼,一动一静,都有一种风情,临水照花,静日生出愁绪蹙起眉头来,都生出一种美丽,平白叹叹气,气息里都生出一种香气来。

我不是,我朝朝拂镜自顾,也不见镜里人生出那样的容貌。若我一日有那样的形容,也不必做这妖妃,平日里只管临水照花,顾镜自盼,无端叹叹气就好。他们眼见着皇上无作为,又见我不是个正经人,与皇帝关系不错,就说我是个妖妃,还疑心是我的貌美致此。真是好笑,选妃子时只说相貌周正,选臣子才于相貌上百般挑剔,挑出来的臣子,真真是各式各样的好看,什么少美姿容,什么温秀之气溢于眉目,挑出来实在不乏眉清目朗,唇若施脂,齿白唇红,顾盼流转,从容温和,英气果毅,华有器度,少言语,性洒脱,什么样的性子都有。读起奏对来,其声琅琅,口齿清晰。就是只看着听着都舒服。可就是这样,也没见皇帝多去上朝一两回,可见这好相貌也不是万能的,也没的惹得皇帝朝朝暮暮的惦记着。

  我是怎么进宫的。我家不甚有钱,做点小生意,我倒也能写会算,为的是帮我爹记记账。本朝的规矩,防着外戚坐大,选妃都找些寻常人家,家世清白相貌周正识得字的女子。于是就找到了我。当朝太后厉害吧,家世也不过是泥瓦匠。

我刚入宫就封了嫔。刚入宫就封高位是个好事情,这好事不常有,按例我要从选侍起做。为的是天子他先生说,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不容易,一如宫门深似海,平白断送人一生,还要从选侍做起,太苦了。于是我才有这般造化。我谢谢天子他先生,恨不得让我父亲亲自上门谢谢,只是怕人家不见。

  我入宫不久,就见着天子了,还和天子聊的挺好。按那什么讲,叫入宫以来就独得皇上恩宠,这样听起来太好笑了。我们俩刚见面才多大。当然他碰上皇后娘娘年纪更小,两人都没怎么见过面,皇后是太后选的,太后一见就喜欢,首辅见过也觉得人不错。就这样,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和他没什么关系的决定了。两人年纪小,见面又不知道说什么,相对竟无言。皇后是太后选的,平日与太后相谈甚欢,没事就去太后宫中坐,与太后言笑晏晏,见了天子,人就默下来,和块木头似的。后来出了一事,天子情愿去碰太后宫中的宫女,都不肯在中宫多坐一会儿。闹出了这事,太后和先生面色上都难免难堪,他还流氓似的不亏心发出旁观者的冷笑,好似做错的是旁人。他不喜欢皇后,皇后又不是他选的,太后喜欢让太后喜欢去,他不想做的,谁都强迫不了。

  这样难堪的事如何解决,废了皇后当然不行,天子大婚何等事情。于是只好退一步,让天子选妃。当然还不是天子自己选的。但终于是自由一点。毕竟皇后只有一个,妃子却有九个,九个里头他喜欢谁,喜欢哪一个,由得他。至于那个宫女,他犯的错,他日后要自己偿。

  他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时候就笑出声,怎么取了这样子的名字,为人妃子,掩袖工谗。将来是要做个奸妃么。

  当时他在我宫里坐着,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实在是委屈。谁家生养儿女是想着日后给你们家做妃子的,我父亲当日是想着有个女儿,日后能给他缝补衣袖,故而取这个名字,谁能想到有今日,叫人笑话。想起来就想哭。

  他见我那模样,话倒更刻薄,原以为你是个读过书的,连史记都没读过罢。连郑袖都没听说过,更不用说,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他们还说你是个伶俐的,原也就这样。

我性子里也不是受人欺负就能忍着的。于是咬着牙挤出一个笑来,可问陛下倒是什么书都过了。

  起码比你这样的多些。

那好,敢问陛下可曾听过孙悟空。

  他这下默不作声了,也没什么刻薄话了。

敢问陛下可曾去过华山,听闻过三圣母与二郎神的故事来。

  ……

  哪吒闹海,陛下总应该听人讲过罢。

  ……

  这下换他做哑巴了。

  噫,陛下都没有听过呀。

  我这下终于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来,表现出最亲切的面容,最柔美的声音说出那句,陛下,孰为汝多知乎。

  他离开我宫里头时,失魂落魄的活像是他受了伤似的。

  他也不想想他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别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活该他受着。我也没送送他的意思。

  他下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也算多读了些书,见他也懒得上妆,直接本着长门自是无梳洗的态度就可。他也没得嫌弃我态度不行。欣喜若狂的找到我,先故意胡扯两句,天真好,爱妃今日的妆真好看。我一见他睁着眼说瞎话,也跟着说,什么君不信妾肠断,开箱验取石榴裙。

等他装样子装够了,终于装出无意的说出一句,爱妃可曾听说过建文帝的后事。

  这是一道送命题,我于是不出声。

  他这下得意了,唉,这都没听说过。

  他清了清嗓子,我可听人说,说是有人曾在云南见过建文帝,当时已是做了和尚,见壁上题了的詩,见诗文才认得出来。这诗文你可听过。

  我一听这话,就想笑。憋的实在难受,建文后事作为我朝常年民间人人皆知人人不言的八卦,流传出的版本什么都有。胡扯的厉害。我原想着他那天家会于此事上讳言,或是有什么真正的不为人所知的事情,实在是好奇。听他这么一讲,原来这天子也是听的八卦。原来他们自己家的事情,他们也不清楚。

  我于是装作极为惊讶的样子继续演戏,敢问陛下是听谁人讲的呀。

  他大抵是达到目的了,兴头上,也就说出来,我小时候读书时听我先生说的。

我这下真的憋不住了,真的,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笑的一颤一颤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见我那模样脸上又多了鄙夷之色,想是笑我。

  他哪里能知道,我是想他先生,翰林大学士也是好奇八卦秘辛的。原来人人都好奇那建文帝后事,不独我们。原来那天子和大学士也不是天上的神仙 也是有这点八卦的意思。同时心里不得不说一句,此事真乃我朝第一八卦,恐数百年后,提起我朝时都不得不捎带上提一句。

我好不容易笑的缓过气来,笑盈盈的问他,那你那又是哪一位先生,真真是位妙人,提起那建文诗文可是信口拈来。

  他横眉看我,还能是谁?张大学士。

  我想起来,我一入宫就得嫔位,就是这位一念慈悲。

  我不由得说,那位倒是个好人,人家心里记挂着天下,连闻我们这样的几个平民女子日后命途坎坷也是于心不忍。

  结果他从牙齿缝里挤出冷笑来,他哪里是不忍,分明是欲染指后宫内闱事,日后好安稳做他的元辅。

这样刻薄的话说出来,连我都不忍心听下去。

我开口说,何必呢,他何必如此,人生几载,我们几个,又未必是能熬出头的那几个,等我熬出头又是何时了。你又何必生出这样的心思忖度人来。你是天子,是君父,视天下子民都应有一颗慈悲心肠,对人世间苦难之事都应动容。心思怎么这般。

  他说出空洞洞的话来,我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如何要做他人的父亲。

  因着你就是这样,天下百姓都要抬头喊一声老天爷,独你是天子。如此算来,可不就是天下人之父了。

他说,天下人之父,视天下子民如自己儿女,天下有那么多苦难,我连我自己都顾不了,我如何动容的来那么多的苦难,大水,大旱,岂是一人之力能改变的。初读经义,谁不想道济天下,普救众生。可在这个位置坐久了,苦难见的多了,早就麻木了。不独我,臣子如何不是。见人间苦早就无动于衷了。我早就不信世上还有宦海沉浮好不容易拼出来,还要牺牲自己前途去道济天下人的,还要怜几个与己无关的默默无闻之辈命途坎坷的。谁不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谁不是为了自己。

  我忍不住说,总有一些人吧。总有人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总有人,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总有人原以一人之心去为了千万人,总有人会愿意死在追逐太阳的路上。

  我说,想来你是天子,都这般样子。可见那小说家言不虚。神仙哪管人的死活,玉帝一个不情愿,凤仙郡三年滴雨未落,可怜凤仙郡百姓守法奉公,却遭逢大难。神仙只顾自己不爽,可曾想过多少无辜性命就死在这颗粒无收中。

  他说,你说的这是哪一个故事。

   我说,孙悟空的那个呀,我给你讲。讲这个我就来劲了。

  我热热闹闹从石猴出世讲到跟着菩提祖师学艺,又从学艺讲到大闹东海,大闹阎罗殿,大闹天宫又压在五指山下。我讲的可尽兴了。他除了听出这是个好故事,还有就是嘲笑我讲话颠三倒四。

  我很生气,在他出门的时候又忍不住说,你要是找宦官帮你寻全本西游记,麻烦找本全的。我也没看完。记着啊。

  他这下答应的时候又答应的高兴。

过了几天,他来见我。

  不得不感叹,宦官的效率实在太高,除了带回来一本西游记,还能捎回一本武王伐纣传。

我感叹之余,又问他,你身边这位宦官是谁呀,本事实在是高。

他笑起来,这算什么,你应该见一见客用,那个是真的胆子大。

我问,那他如今何在呢。

他人神色一下子黯淡下去,客用,不过是一个无什么名气的宦官。如今在辽东,我去打听,只说押解路上死了。他小小年纪就陪着我读书,只是有人容不得他。

  我问,那胆大的事情是什么?

  他引着我出宫,喝了好多酒。那天说了好多胡话,又做了一个好梦。真是不愿意醒来的好梦。

  他没有接着说了。但是那天他脾气好极了,也不说什么刻薄话,还很亲切的时候喊我袖袖。 我问他,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他先生,他都答应了。


他先生病重,他去府上看看。 我跟着他去见,因着宫妃毕竟是不好意思,只好扮个宫女。跟着他后头捧个东西什么的。

打宅子里走一遭,我还东看看西看看。好不容易到了里屋要见了面,可那先生却躺在病榻上,见了天子连起身都不能了。

我见了了心里伤悲。我看天子也是有些伤悲意。坐在他先生病榻旁,打我手里取过捧着的药碗端着,低头看那冒着热气的药汤,拿勺子舀了舀,吹了吹。正要喂他先生。

  先生却摇摇头说不必,病成那个样子,见了天子却有了笑容。“饶是什么病,见着陛下就好些了,不必吃药了。”

“我见着陛下这样了的年轻,我才知道我来这人世间的日子已经很长了。我还记得陛下很小很小的时候,被人抱着的样子。那时候我们在潜邸里头为陛下取名字。先帝最后选了钧字。于是千钧重担就落在陛下身上了。如今陛下已经这样大了,再不需要旁人抱着,旁人说着了。不管将来是如何样子,我如今都想着陛下安好。”

   他却冷不丁说了一句“先生功大,朕无以为报,百年之后,自会看顾先生子孙的

  先生就那样默下来,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陛下还是珍重自身的好,日后之事勉力而为,若强力不能为之,不怨你。”

天子坐那里抱着的药碗又凉了,把药碗往旁边一放,就又要匆匆走了。

我去看那病榻上叹气的人。是个美人呀,时光对于美人格外温柔,当他们同样是迟暮之年时,他们的脸上仍然会有一种光,透过肌肤从灵魂中生出来的,能让人忘记岁月刻在他们肉体上的痕迹。眼中仍会有星星般光芒.只因他们眼中仍有光。有句话我知道用的不好,纵死犹闻侠骨香的感觉。对于庸庸碌碌之人,他们脸上的妆彩只有青春,一旦时光飞逝,剥去妆彩,红颜为槁木,他们的脸上究竟还有什么。

匆匆看过一眼,我去跟上天子,天子也是难过,难过会难过,又转头问我,“他是不是觉得,我以后会没有他做的好。”

我看着这人忧心起来,为何有些人难过与刻薄总能分的清楚。我说“我不知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要失去的是什么。那是一个怎么对你的人呀”

  也不难想到过了几日,先生就病去了。

  天子辍朝三日,我可以作证,他天天在哭。但是当他拭去眼泪的时候,他就不再难过伤心了。他们前朝斗争许多事情我都不太懂。但是几个月后听到抄家的时候,我还是震惊了好一会儿。我跑去问天子,你怎么是这么狠的心呀。还是你上次教我的话,一抔之土未干呀。

天子却说,你也以为是我不是,若不是他这么多年积下的怨,此事也不会这么顺利。你怎么不问问他,我忍了他多久。

  我轻轻问,真的没有人顾念他的好么。

  高学士多年前就死了,徐学士不久前也走了,属于他的时代和他一起结束了,世上恐念的他的人真的寥寥。

  知道求这天子是无用的,我想那张大学士多好一人,如何后事这般。

  我想李太后一定有办法,可是李太后有办法早说出来了,我都能知道的事,李太后如何不知。她早知道了一言一语未发,冷眼看着下场。想着想着就要哭出来,我曾听过李太后年轻的时候貌美,那江陵故相也是个好看的,好事的人非要凑成一对,还寻出了各种无稽的例证。如今想来全是错的,哪里来的什么旧情,哪里寻出的什么恩情来,人都是顾念自己的,岂肯想起旁人来。

想起有人给我讲的一件旧事,说李太后曾想捐银子建寺庙,教来往人烧香可还都记得她这位太后。张大学士却摇摇头,若真是想做善事,这银子不如修路建桥,当真是护佑一方。

他们本就是不同的人罢了。

哭累了,突然就觉得自己心也铁石般硬了。

江陵故相的后事也就那般了,抄家,子孙流放。只是那样多的人恨他,实在是想不到。

天子好做他的天子,只是臣子们实在也不是他想的那么好驾驭。臣子们下面,自己写书写戏本子,鼓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谁阻拦谁下场相当不好。自己上书参天子的时候,就是不允许天子独宠某个妃子。一定要阻拦这种行为。其余的事情也差不多,所以天子成天不痛快。

  我劝天子忍气吞声,世道本就如此,我说你也不见见这臣子都谁手里练出来的,他死了,你更斗不过他们了。你也看过书,到头来大闹天宫的只有一个孙悟空。他死了,世上还有谁要和天上神仙斗一斗。

天子提笔在我脸上画了胡子说,“那书不过也是笔写的,那就是依着他意思来。如今提笔的人是我,还有什么不能的。”

  我说,那你斗去吧。

  斗来斗去,非常的没有意思。

  他不上朝,臣子也不上朝。明明都是不上朝,他不上朝是懒,是昏君。臣子就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倡导者。其中有一些特别过分,可以讲出来听一听,有一个当年怼张大学士特别狠,连张学士的儿子都不愿意结交,最后十年都没考上进士的。张学士一死,考上了进士,结果后来却要去张学士坟头上香。这个人后来的操作更神奇,上书很难听的骂了天子。天子大怒,贬了他去县令。天子当时也是有心,还嘱咐了旁人回回考察课业,都给他打劣。我心想这位天子够过分了,可这人更过分,这人是个写戏本子的,成功在被贬的地方找到了写作灵感。而且工作了几年以后,干脆报告还没被批准就辞职了。这种行为似乎不能叫辞职,叫不干了。两年后,上面都依旧还给他的课业打劣,殊不知这位已经不干两年了,回乡写作致富,生活惬意,还修了新园子。那个两年后的劣,还给人的写作生涯提供了一点非常好笑的事情,可以时不时拿出来嘲.笑说给亲朋好友听。似乎这样看天子被人涮的相当惨烈。天子要真跟这种人计较,估计心能累死。聊起这件事情,他突然想起,任何时候都不缺乏这种人,有句话叫芝兰当道,不得不锄。只可惜天子毕竟不是说这句话的人。。当然天子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有人上书说,他父亲多年前被关进诏狱就没被放出来,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如今他父亲人虽活着,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虽活着和死人没有区分。就是因为天子忘了放出来或是杀掉了。

  这些事情闹了很多年,结尾是李太后杀伤性的一句话。尔亦都人子。

天子是都人子,他也不过是个宫女的儿子,我去安慰他,谁不是都人呀,我也不是公侯家小姐出身,我若命途不好,最后也是要做小宫女的。你读实录,你们家祖上又何尝不是布衣出身呢。也是,你该去像先祖一样多察察民间疾苦的。  长长久久的,都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凡人了。

  他说也是。

  张大学士的宅子后来被他赐给了福王。我的孩子,我们一起闲走在这宅子里的时候,我疑心他是不是真疼我这孩子,喜欢又何必把这孩子当旁人靶子。

我与他说,我以后想住慈宁宫,慈宁宫大,还有个单个的花园,里面有小池塘,种种花,养养鱼都好。一个人住多舒坦,还没人打扰。

我又想起他住的地方,那么多宫殿,他却总睡不好。

想着我第一次来这园子的光景。忍不住叹一句,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他问我,我何时这般刻薄了。

  我说,好久以前了。

  我们走来走去,

  他终于叹了叹气,他说,原来他是真疼我的呀。说那些话是顾念我。他说的哽咽。

  我看看他,你才知道呀。

  他眼中落下两滴老泪来。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他说,你说我要是早遇到他那该多好。

我说,好呀,你薄情,他记仇。你们刚好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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