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当时明月在(二)

当时明月在(二)

  那是京城的初雪。他去京郊赴一场初雪饮酒之约。

  京城的初雪是什么样子。谢安当年若是在京城赏雪,就没有咏絮才什么事了。京城的初雪是“空中撒盐差可拟”,可不是什么“未若柳絮因风起”。

  风里刮起冰粒,京郊湖里结了冰。天地一茫茫中破冰垂钓的人就是肃卿。

  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是肃卿甚喜欢的句子。他拍拍湖边垂钓的那人的背,笑说“相公痴甚”。

  肃卿回头,见是他,笑着丢了钓鱼的竿子。拉他去亭子里坐着,炙鱼,烹酒,还煮了圆子。

  锅子里氤氲的水汽冒出来,他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朦胧,不大真切。这是京郊,他好像又能记起庚戌之变的事情来,眼前的煮酒炙鱼平和的像一场梦。

  他细细的忆起来,庚戌之变,离京,严党。那些如今不会再有的事才真是一场梦。当年的高月亮和张编修也在那场破碎离乱的梦里。

他们得到了当初所求的一切,如今坐在这里的是高首辅与张次辅。

  严东楼死了,严家倒了。严东楼身首大街前,严家树倒猢狲散,严分宜白发苍苍,落魄街头,行乞为生。

  谁能想像当年朝堂权倾朝野人人讳言的严家能倒呢。

  就像他不能相信东楼死了。

  东楼弃市的那天,师相让他去看。让他眼睁睁看严东楼的血是如何流淌在街头。严家大公子死了,刑场上至监斩官下至围观者,连带着刽子手也都庆贺起来。可他看那东楼的血和杨椒山的血并无甚不同,都是万寿帝君祭天之物。都殷红的犹如化作烟的青藤纸上鲜艳好看的句子。祭天,天又是谁,就是天子自己罢了。师相说,有些事,他要记得。

  严东楼死了。世间再也不会有严东楼了。

  他也曾鲜衣怒马少年时,如今万里黄沙无觅处。

  严阁老总觉得自家严东楼和往常不太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一时也说不出来。大约是比平常发脾气的次数又多一些,上朝时更喜欢和人吵架,下朝了也不肯回家。最近的一次,是昨儿吃晚饭时,筷子突然就停下,人突然就呆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做老爹的戳一戳,东楼才又想起吃饭了,只是顺手筷子又用反了。

   严阁老想着,定是东楼有事情瞒着他,又不肯说出来。他索性把鄢景卿唤过来。“景卿呀,我要说些话,你可要照实说,说东楼最近忙什么呢?”

   鄢景卿眼是一下子就亮了,嬉皮笑脸着说,“阁老,还能是什么呀。大公子最近又看上人了呗。你看那近来出来进去,连我也不带着的。”

  他想来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严东楼纳妾是再正常不过,严东楼哪个月要是不纳妾了,才是件稀奇的事情。想着东楼比前几次认真些,于是告诫景卿“那也不许唆使着大爷儿又做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鄢景卿又嘴一咧咧,笑起来“那哪能呀,阁老您是不知道看上是谁呀。”

  “那是徐阁老的学生,张江陵。”

  “再说一句,阁老在大公子跟前可不要说是我鄢景卿说的。”

  那是世宗年间的风极大的秋夜,张江陵在京城里空荡荡的胡同口的

一向被人说少有城府,深沉莫能测也的张江陵心里气的要骂出来。

都是因为你个严东楼。我才有家不能回!

严东楼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堵了他好几天。

今天他份例内的活儿本就多,忙的天都要黑了,才回家。

回家路上又觉察到那个要命的严大公子跟着。平日里还可以去找肃卿,可今日肃卿去了裕王府。他今天一个人。只能走的更快一点,试图甩掉后面的人 。

可他走的快,他身后的脚步更快。

  他干脆心一横,开始往岔路上走,试图甩掉身后的人。结果走着走着 天愈发黑了,人没甩掉,他还迷了路。

他终于停了下来。

他活这么大 好记性让他从来没迷过路。只是这京城他本就不太熟,后面还有人跟着。天色一黑,他也没有办法。他咬牙切齿,要不是因为严东楼,我才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等他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严东楼脸上带笑的看着他 。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心想,笑,你还笑。你害的我迷了路。你还笑,真是莫名其妙!。

严东楼其实觉得今天真是妙极了的好日子。

今天没有高肃卿那厮来搅乱。

他已经默默在张江陵回家的路上跟了好几天。

我也想过他心里头对谁有想法是不是应该有那种霸道的表示,又想人家是清流。难免将金银看的俗气。这种默默的守护一定更能打动那人的心思。想他堂堂严家大少,工部侍郎。就两条腿也不骑马,就一句话不说跟着。多么深情的人设呀。

前面的人停下来,他理一理衣服,拿出扇子来,装作偶遇。难得这天色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眼里开出桃花来,嘴角噙笑,这般含情脉脉的看着那人。只等着对面问他一句,他这些日子又是为何。

他好拿出备好的东西回答。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谁料对面的伊,不解风情。夜黑也看不清是见了他这情意难免羞怯还是真的气急了,脸都红了。

直接问他,“严东楼,这下你满意了吧。你想做什么你也大大方方说出来。只是把平日跟着你叫出来,让我问问道。”

  严东楼万没有想到对面会来这么一句。

没有弄清楚情况,只好挠着头说,“我出门没有带着旁人。”

“你说你跟踪别人,你就不准备马车吗?身边不跟着几个人吗?”

“没人跟着,就我一人才显得诚心诚意嘛。”

“你尾随我下朝,图谋不轨,还要什么诚心诚意。莫名其妙。”

   “我…我……谁说我要对你图谋不轨了。”

。 张江陵好看的眉头蹙起来,“难道不是么,你不是天天报复我?”

   “我怎么就要报复你了?”

   “那你一天天的………””

   江陵想起了今天早上桌上放的东西。他都不知道是几次,只是又见桌头放了一只龟,严东楼还送过什么,商周时焚祝的龟甲,汉时的大将军的龟印,唐时贺知章佩过的金龟,凡是跟个龟沾点边的就都要送过来,除却死物,活物里,长脖子,短脖子,扁的,鼓的,稀奇点也有永定河里的刚捞出来的缸子里养的绿毛龟,五花八门,林林总总,更起的有一次,不知道哪里寻着王八,他疑心十有八九是宴里下菜的王八,因吃着饭想起来了就送一只。

天天给人送龟,除了报复还有别的……意思?

他终是忍不住了。

“你成天里给我送龟,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着你会喜欢的。”

“我为什么会喜欢龟呢?”

“我问过顾璘了,他说你原先不叫这名字,你叫白圭,不就是龟的意思嘛,所以我想着,白圭,白龟,你见着龟就会欢喜。”

  “瞎讲,你叫东楼,你就喜欢你家东边的楼,睡觉就喜欢朝东睡么。”

  “对呀。有什么问题么。”

“你……你以后别给我送龟了……。”

“为什么”

“我家里养不了那么多。”

“你可以养我家里的,然后你可以常常过来看的”

“我为什么要去你家里看龟?我其实……不喜欢那个……龟……。”

是,他以前叫张白圭,祖父起的名字,为的夜里梦见了一只白龟。这名字总而言之,起的很随意。他十二岁考中秀才的时候,荆州知府李长白对他说,像你这样的人,不该取这样的名字。

  那应该取怎样的名字。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你应该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他那时候想不明白,知府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为他取一个这样的名字。

他只是应了下来,他们家不是什么诗书继世长的人家,于此事没有很多说辞,只觉得知府大人两榜进士那样厉害,那这个名字应该很好。

十三岁,他带着这个名字去考举人,什么事情都是第一次,他想着秀才不难考,那举人应该也不会太难吧。

  难不难,不好说。

  他以荆州府学生的身份去拜见诸位长官。

  湖广巡抚顾璘见着他的时候,对着窗外打闹的他家孩子说,你们俩过来,我说与你们一个朋友。

那两个约莫也是十三岁的少年,见着父亲规矩下来,可身上的汗打湿了的薄衫子却没换下来。

他看着,只觉得他们不会玩耍的很好,人是巡抚家的公子,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他不过是荆州来的秀才,中不中举人还不一定。只是三人一并说说话还好,如何就做的朋友。况又是他父亲说教要做朋友,两个少年必是口上答应的好,心里却未必。只是他也想不明白巡抚大人为何要这样做,想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笃定。

   他十五岁中了举,是件庆贺的喜事。顾璘亲自解下自己巡抚大人的犀带赠他为贺,那腰带是很贵重的事物,他有些犹豫该不该收。

顾璘却说“我这条腰带配不上你,你日后是用玉带的人。你的前程远在我之上。”

  配不上……他。

  巡抚大人已经是他见过最高的官了,他们家祖上也没有过这样显赫的家世,他家人曾经想以后若能做个讼师就是个不错的营生,若是县丞就更好不过了。巡抚大人都是遥遥不可及的事,何况玉带。

什么样的人才能佩玉带。

不可思议。

他不讨厌自己的名字,也不讨厌龟。

只是严东楼天天送这个,真是的……莫名其妙。

“你不喜欢呀……”

   “当然”

严东楼被他讲了几句,就低着头不说话,嗫嚅着要辩解什么又没说出口。神色悒悒,好像他欺负人了一样,就差低头抹几滴泪,再扯着哭腔说,没有,我没有很难过。

  我又没有做什么好吧,说话也没有很过分。为什么被他搞的怪不好意思的,还有一种我应该安慰他的错觉。我才是大半夜被尾随被报复的人,好吧。张江陵在心里大喊。

“好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你这样送,我收真的很不方便。”

  “那你来我家来看小龟好吧。我家里有一只 性子像你一样。”

  看你个大头鬼哩,我为什么会像一只龟,我又不是真是龟,我为什么要去看那个,看了为什么会欢喜。

  “你……去么?”

   “我会去的。”

  张江陵心想 ,要不是……不是……师相嘱托说我不可与严家交恶,我才不会去,才不会的。

  夜半的风凉的很,严东楼鼻尖冻的通红。

张江陵看了摸了摸自己鼻尖一把,是有些冷。

  严东楼后来忘了,忘了他们那夜聊了什么。只是第二天风寒说来就来,又是发烧发的厉害,早朝已经不能上了。在寒风里一宿就是这个下场。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老爹给他告了病假,让他好好在家养身子。

  生病有好事,有坏事。生了病,老爹到底是心疼了。虽说平时嫌弃他,嫌弃像是不是他亲生的一般。一发起烧,爹又是亲爹了,什么都依着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要什么,就给他找来。

  只是好多事也不依着他。酒不许喝,不许去外头胡闹。

  就只许躺在床上,想看看些春宫图,或者什么禁书的,老爹偏不许。怕他伤了眼。

于是就只剩下,躺床上,听人念些书听。

他正瞎想着,打侧边,就看见恍恍有个人过来,就直接坐他床边。他想谁这么大胆子,那人倒抽走了他在听的书。原是张江陵。

   “你怎么来的”

   “来向你家讨药,我昨夜回来,也烧病了,。于是徐阁老也给我告了假。严阁老听说了,说我们俩都病了,一起歇着好。”

“你不是一向同高肃卿一起住么,咱俩歇着了,高肃卿你怎么交代。”

“咦”严东楼笑嘻嘻的说起来“是人家不要你了,你才来找我的吧” 

听了这样讨人嫌的话,张江陵并不言语,脸上也看不什么情绪来。只是冷不丁的问了一句,“东楼,你可知道师生是什么样的情分。”

他找不出话来回答。

张又说了一句。“无事,算了罢。”

严摇摇头 ,这问题问的真是莫名其妙。父亲不让看春宫图,他就躺床上,支着手臂斜倚着看这主动送上门的好人儿。

可这好人儿,躺床上了也分外规矩,只是静静坐着,取了个扇子成日看着。他好几次都有些意思,就是试着去摸个手,张江陵就要翻个身。严大公子看着手里空空如也,只好叹叹气,来了个坐怀不乱柳下惠,他如是这般也不好下手。

  没几日他俩的病双双好了,奈何成日长吁短叹,严大公子相思的病又害上了。只好寻来景卿,商量商量。

“我瞧大爷最近愁的眉头都展不开,何事让咱家大爷停杯投箸不能食,说来与我景卿听听。”

严东楼头一歪,“你懂什么,不过与你说说也无妨。说来日子久了,几年前的事。就这样与你说罢,近日得了个好人,日日同床,却得不到手里去。 ”

“世上竟还有我得不到的东西,说来也好笑。我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得不到就想得到,得到了就想更进一步。只是再也进不了。”

“大爷想进到哪一步来。”

  “想同人肌肤相亲 好看看他脱了那衣裳,不装模作样又是个什么样子。”又叹一口气,“若能有日后,我也想到诉衷情的地步上去。只是这一步都进不了,何谈日后。”

  景卿笑来,“大爷说起来也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这点竟不能看破么。大爷做小伏低到这般地步,饶是个木头,也动了情。这样聪明还肯装的不解风情,多半是有了心上人。我想讨得那吴娘子,大爷还指点我。如今竟是当局者迷了。”

严只道 “是迷了眼。”

景卿笑说,“若是大爷好事成了,我也不要旁的赏了。只求得几个大爷哪里新得的果脯吃就好。”

严大公子摇摇头,“我屋里的好果子是留给我那好人儿的尝的。你还是去吴娘子屋里讨口茶吃罢。”

严东楼从院里头回来。江陵还是懒懒的在床上躺着。只是拿出了袖中放的扇子来看。

严东楼只觉得奇怪,秋扇见捐,深秋的天,又何须扇子。只是张江陵拿那扇子并不扇。只是打开扇面,摸着扇骨去看扇上的字。只是那倒也不是什么乌木镶金,紫檀扇骨,也不是名家手笔。看来看去就是一把寻常白折扇。

  他心下却大致知道为何了。一把抢过扇子来,看也不看一眼就开始撕,纸也是有纹路的不好撕破。他使得一股蛮力出来,也不顾手疼的就撕开了。撕完了,顺手将扇子丢地上。

张江陵也是竟然没拦着他,怔怔的看着。等撕完了,才觉得生气。

  “严东楼,你疯了。”

  “我没疯,痴傻的那个是你。为了一把扇子何至如此。但凡那是个值钱的古人的扇面,我家什么好的没有,自然能赔给你。照你看扇子那模样,那扇子是活人题的吧。我也不打哑谜了。是高肃卿题的吧。”

张江陵的眉头还是蹙着,怒气还是没消下去 。

“他题的扇子,有何不可撕。那更方便了,赶明了让他给你题个更好的来。你却急了。”

“你也不想一想值不值得。”

  “你在我这里无非就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罢了。可你在这里为了他那一把破扇子生气的时候。他在哪里。他在裕王府里,他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张江陵怒目看着严东楼。

  严东楼只笑说“是,是。他近日与裕王因着我们严家的缘故,自然要多去些。不过你也要想想他们素日亲厚来。若他日裕王为天子,他们一世君臣。那时候你又如何。”

张看着旁处  “我不想以后,以后谁都说不定的事情。”

  “我们不说以后,只是你看着他们那样的好,你有没有觉得有个人很多余。”

张偏头,不想看他,严也偏头,偏偏去看张江陵。看着看着,嘴角就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人未必是你,也不是裕王。我眼里多余的那个分明是高肃卿。”

  张愣了一下。

  他趁机环腰去搂住张江陵,他伸手滑进他的衣里,去解开衣带。

“高肃卿很久没有和你做过了吧,”

张江陵拦他的手停顿下来。

  严东楼是个中高手,解开了衣带,第一反应不是解开衣物。手沿着腰一路摸上去,摸到脸庞,双手抱着对方的脸,试图得到一个吻。

严东楼撕扇子时手划破的血,滴在张江陵的嘴唇上。张江陵没有推开严,反而主动的去回应严的吻。

严见着日思夜想的人终于如此,细细密密地吻着眉眼,一路到耳垂,到白皙的脖颈。

  “你以前的我不清楚。你第一次和我做,我让着你些,你在上头。”

  他说这句的时候,牙齿轻轻的咬着张的肌肤。

  “你可要记得,是我让着你。”

张江陵觉得严东楼的肌肤很好,没有很瘦,捏起来软乎乎的。肌肤相贴的时候,却能给人一种真正拥有的感觉。

实实在在的感觉。

   意乱情迷,他没有想起任何人,却想起,及时行乐也不是什么太糟糕的词。这个词刚刚好。让人忘却一些不好的时

事,只有眼前的欢愉不好么。

  他性子其实本就很冷,不太喜欢和旁人太亲近。因着今日欢好,明日就要散的。他不像旁人能断的无牵无挂。失去的时候太过难过,不若一开始就没有拥有过。但是他此刻却没有那种感觉,即使将来要失去也愿意要此刻的欢愉。

  欢愉在今夕。

  事情了了,两个人躺床上。都不穿衣服就那么歇着。张手指尖点着严的肚皮,问他“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严皱眉头 “肉……”

张摇摇头,“不,我以前以为是一肚子坏水。”

严手指尖点着张的脸说,“那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张说“肉”

严摇摇头,“我以前还以为就是一块木头。”

两个人想着想着就突然笑起来,躺床上滚来滚去的笑。没什么好笑,又就那么好笑。

病好了,张江陵接着去国子监做司业。

严东楼有时候会去国子监接他,每次都记得带着马车带着人。然后拉着他去吃好吃的,。

严东楼其实还挺忙的,马车上就睡着了,头就顺势靠在张江陵的肩上。张感觉到肩膀上这个暖和的东西以后,顺势将自己也倚在严的身上。

  冬天的时候很冷

严东楼不得不裹成一团球。就像一个红团子。他总是很羡慕张江陵为什么可以做到大冬天还穿的长身玉立。等他摸到张冰凉凉的指尖,就笑起来。

取出自己备好的大氅给张披身上“我送你东西,你总是不肯收下,这一件,你可不能不收了。”

“ 为什么?”

  严一边为他系上带子,一边低头吃吃的笑。“因为你穿这个好看。”

“怎么,你不是喜欢好看衣裳么?”

  “我怎么知道,我就知道。”

系好了带子, 严东楼打量一番,“我就知道,这样好的,你穿定是好看。”

和严在一起,总是很舒服。

春天的时候,严东楼不喜欢出去玩和胡闹,两人一起在屋子里用温水剥樱桃,看日长飞絮轻。

张觉得这样的安逸,这样不用想以后的日子真的很好,很能将他从俗事里解脱出来。但是又隐隐不安。他偏头看严。严东楼这样的日子也过了很久。

  稍稍有些热气的时候,夏天就到了。

舒服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徐师相召他过来,说是他近日要去裕王府做讲师。

  他知道,为他谋划这些 师相真的不容易。这么多学生,偏偏让了他去。就是亲生儿子也不见师相这般上心。他能感受到,师相对他的那份期望。他没有办法辜负。

  他去裕王府的时候,果不其然碰上了裕王和肃卿。他看眼裕王,又看一眼肃卿。又看看书。

肃卿终于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伸手去握住他的手。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避开。

肃卿却不依,终是在屋子外头的紫薇树下拦住了他,吻着他,在他耳边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其实觉得这句话很无趣,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朝朝暮暮。说什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想起严东楼说,高肃卿给你的只能是一个吻,只会让人空虚 ,你渴望的是更热烈的事物。

他肝肠寸断够了,如今轮到肃卿尝这番苦头了。他对肃卿的感情真是奇怪,自己心里已经很苦了,还有心要互相折磨。

他没有想到的是,肃卿要给他朝朝暮暮。

早上醒来,肃卿去备好马,他们两人并辔上朝。下朝的时候,他要是迟了,肃卿会等着他。他们一起回家,夜里同床共寝。

  但是他知道,这些不够。他要的不是这些。

那日下朝的时候,肃卿终于明白了。

肃卿说,“江陵,我和裕王什么都没有。前些日子严家给裕王施压,裕王是真的怕,我才日日陪着。那孩子我看着长大,身子骨弱。而且,……那是我们这些人唯一的希望。”

肃卿拿出一把折扇递给江陵。“这把是我日日用的,你且拿着。秋扇见捐的典故我也听过,我高肃卿不是那样的人,一辈子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抬眼看这把扇子。并不新,倒确实是常用的那一把。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他喜欢热烈而茂盛的事物。

不是只有性事才是热烈的事物。

这个足够了。

严东楼手里握着精心找出来的扇子。真的漂亮,紫檀木,洒金纸,摇起来还有阵阵香气。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扇骨上,镂刻着一句话。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

他在等着在张江陵回家的路上交给他。然后一句话不说,扭头离开。张江陵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他想一想就忍不住觉得好。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条路上会有高肃卿。而高肃卿在递给张江陵一把扇子。

他的脸一下子白了。映着夏日花影更显得苍白。

他知道自己的好梦到尽头了。

高肃卿来了。他撕掉一把扇子自然无济于事,他这一把也不需要了,反正会有人再给他寻了好的来。他不知道要不要去争,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也不知道怎样去争。

他只能想怎么才能争得赢,或是怎样才不会输的难堪。

他本能的像一个恶霸去拦住江陵,去耍赖,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过去,说些放肆的话。他把扇子放在袖子里不想让人看见。

他说了哪些话,他也记不清,他好像告诉张江陵,我们严家最不缺你这种人。他说,徐阶要和我们严家攀上关系 还难得狠。你这种爱搭不理的,严家更不会瞧上了。

说了一大堆废话,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给高肃卿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也给张江陵一个很好借口,让他们和好如初 。

他注定要输的难堪,他也选了最像他应该的那一条,他像是在演戏。

  说完了那些难听话转身就走。

  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泪都要落下来。

他走了,那些属于他的日子也走远了。他日复一日想得寸进尺, 以后注定都得不到了。他们俩会一起还天下太平。而和他严东楼相关的都是纵欲浮华的事情。张

江陵以后有远大前程,高肃卿更适合他,也不能被他严东楼毁掉了。

他刚走远,就将扇子丢进了池子里。水会将扇子送去更远的地方。

他不想再见到这把扇子。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这句话究竟是笑话高肃卿,还是笑话他自己。

他是真的有心想要忘了很多事情。只是回家来,家人收拾屋子,说多出来一根簪子,他去看,原是那日欢好时,张江陵忘了带走的。

可是忘了带走的岂止一根簪子,太多的事情相互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严东楼的日子又回到以前,一个人痛快自在。他拉着景卿去喝酒。

他问景卿那吴娘子何日与他成好事。

景卿只哭,说“本就是我唬弄人家 ,人家后来与他心上人又遇上。毕竟旧情难了。如今两人要结夫妻去了。他终是恩爱一场,也不忍心。也有心给人个好归宿。只好放了人去”

他想找景卿说话,景卿喝的稀里哗啦,比他还伤心。真是没法子。

不知怎么,却看见张江陵也在这地方。

一个人,并没有高肃卿。

他看张江陵的时候,张江陵也在看着他。

他有心前去诉衷情,只是想来以后两人殊途陌路。

  只好拍一拍景卿的脸,让景卿和他一并演戏。也不知道景卿听见没听见是要演戏。只是一个劲的就往他怀里一躺就开始哭,一边哭还一边背诗。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景卿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他没心思想,景卿的詩和他想要的效果不太一样。但是也无所谓,他和张江陵注定要两条路,如何白头。白头的应该是高肃卿和江陵。

  他抬眼瞧着张江陵开始笑,“看见了没有,我都说了我们家不缺你这种人了。当时一时看的起,如今贴着脸上来,我都不要了。”

  张江陵却冷冷的说“你日后莫要再如此了”

张江陵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劝严东楼严大公子莫要贪图花丛寻欢享乐。也该睁眼看一看,自己日后是个下场,早日谋划。

可这是他该说的话么。

他们清流要做的是除严党,还天下大治。边关有无数流离失所的人,多少人饥寒交迫的死去,无数人流血牺牲在这条路上。师相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要寻严家的破绽。若是严东楼性子改了。严家落了个好下场去,天下人又该如何。世上还有公道么。严家二十年的好日子,天不说话,不肯怜惜。而他们要替天说话。还天下一个天理公道。  他们那样的艰难,他怎么能让严东楼活着。

但是他想不明白他自己为何会这样,会有时候,想要一个人来到东楼经常来的地方,默默的坐着,就像在等什么人。

  严东楼没有想到张江陵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是他的戏还要接着演。

  他看着张江陵,手却指着景卿说,“庭前柳是画中柳,眼前人是心上人。张神童,你管的了那么多么。”

  “是,我管不了那么多”

  这一次转头先走的是张江陵。

  严东楼不知道自己喊那个人回头,跟他解释清楚,他们的日子还能不能回来。张江陵也不知道,即使严东楼喊他,他会不会回头。

  因为有些事情无法回头。

  师相一步一步安排的有条不紊。

严家一步一步踏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近来不喜欢看人吵架,吵来吵去都是重复着自己的一句话。 都说是家国天下,他却开始想的更多一些。

在他想这些事情都时候,师相唤他来。却说严东楼下狱了。

他说声知道了。又问师相是何罪名。

  师相冷冷的看着他,“不必问了,杀他这样的恶人居然要造一桩冤案,好笑不好笑。不过,你该去狱中看一看。”

  他并不想去。

  师相却要他去,要他早些看明白一些事情。

  他去狱中找那严东楼。好找的很,那个架子最大的最不服气的就是严大公子。

  见到他来传话,却忍不住发颤起来。

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叹一句,“你何苦如此呢。”“你们严家的事,得罪的是天下人”

  严东楼说起话来,却又不怕了。

“为什么,如实告诉吧,我一只眼是瞎的。”

江陵听的难受,只说,“我会请大夫进来为你医好的。”

“请大夫,我爹天下什么好大夫没请过,也没一个治好了。再说如今治好,看什么,看我这头被谁砍下么。

我是小时候落下的病。

小时候我父亲也是风骨高的人,不肯屈膝事奸佞,只想着那怕日子穷苦些,也要有骨气,于是回了江右,再好的功名都只能作罢。那年头还逢上宁王叛乱,江右的日子不好过。

偏生我就是那时候出生的,那时候他们的日子都是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生了个我,更穷困些了。小孩子哪有没有个头疼脑热的,一次发了烧,害了急病,为了没钱看大夫,只能拖着。等到好不容易母亲从舅舅家借来钱请了大夫来,我这一只眼就再也看不见了。我父母一下子就慌了,再聪明的孩子,一只眼看不见如何去科举。我家里又没钱让我做生意的。

张江陵,这下你知道我和钱有什么过节了么。张江陵的声颤着,这就是你杀杨椒山,沈炼,戊午三子,越中四谏,用他人的血铺你富贵路的理由?

是,那是他们该死,谁要是拦了我家的路,我就要了他的命。

你……你怎么这般狠毒。

狠毒?张江陵,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们清流就不狠毒么,拿这话问你师相去。再说了,所有人中,你最似我,我若死了,你就是最狠不过的。

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是你真不会如我这般狠,还是下场不会如我凄凉,身后事不会如我这般。是,你心里是比我多几分家国,可那又如何。你以为你真能和高肃卿长长久久?

严东楼说的每一个字,都只觉得在他心上刻刀子。他尊师命来看着严东楼的落魄,想要逃的却是他自己。

他离开狱里,他跑的远远的,只觉得这话一直在追着他,他相信时间能让他忘了,又觉得这话追着他,他此生都逃不掉。

严东楼抱着自己,孤零零的自己把要说的话说完。

“其实我也巴着你好,也盼着有人能和你长长久久。”

说着说着,一滴泪落了下来,跌落在尘土里。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无所顾忌的在这里说着放肆的话。那时候他来狱中看一个人。那个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打死不肯松口。

他来见那个人的时候,那个人的手抖的字都写不稳。腐烂的伤口就暴露在外头,隐隐约约能看见骨头。

他拿起一杯酒朝人伤口上泼去。

旁人看见了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人睁开了眼。

他开始讲话。

“你贱不贱,兵部武选司郎,这样好的前途你不要。非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们严家倒。那与你有什么好处。偏要如此,我听闻也没有人给你什么好处。如今这般,你扳不倒我们严家。相反落魄的倒是你

顺道问一句,.你的好老师,可曾来搭救过你?”

这人缓缓抬起头,看着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在公事公办嫉恶如仇的眼里看到一丝同情和怜悯。

那人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你有喜欢的人吗?有的话,你总有一天会懂的。你会巴着他好。你会盼望着他以后的日子光明灿烂,如愿以偿。”

他觉得奇怪“那这又有和我们严家什么关系。”

那人吃力的去把话讲完,虽然他的牙齿在打颤。

“你还不明白吗?”

“你们严家不倒,你严世蕃不死,家国傾覆。国破家亡了,战乱流离。 你喜欢的人日后如何能活的好。究竟有谁能得偿所愿呢?”

  严东楼如今想来,只想大哭一场。

下雪的时候,张江陵去找一件披风出来。披着与肃卿去看雪。

整理衣物的时候,倒见了一件红披风。这件批风不是他的,是严东楼的。好久以前,他们早春出去的时候,严东楼怕冷,他索性将那件大氅给了严东楼,自己披了这件他的红披风。

后来太多的事,这件也没还回去。他看了也愣了神。最后还是默默的收了。

他听过一首歌谣,还是和肃卿一起去听的,歌谣说,人间五十年,与天长地久较,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孰能不灭乎 。

一度得生者,孰能不灭乎。

如今人和往事都消磨在旧日的烟尘里,黄沙万里。有些事渐渐的褪去了颜色。

但是红披风却仍是那样的好色彩,肆无忌惮无所顾忌的红着。









 









 

 

 


 

  

 

 

 

 

 

 

 







 

 

 


评论(16)

热度(111)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