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明月玦

四维的CP

明月玦

梁婆婆去井边汲水,低着头看见水上来,抬起头看见日头西斜,夕阳胭脂般好的颜色一点点褪去在黯淡的云里。原来一天就这样的过去了。人未曾察觉,年岁就悄悄溜走。明眸皓齿终为人老珠黄,山中松柏却终年长青。

 身旁的娘子却顾不得这些,仍在低头看蚂蚁搬家。她想着娘子坐久了,拨一拨娘子让她起身走走,娘子愣了一下抬起头,又笑起来问她一句“婆婆,今天下午我想吃扯面,婆婆下午做什么饭。”

  梁婆婆凝望着明尘娘子发髻上散下了的头发,随意的落在肩上,也没有要扎起来的意思,想她随意这样的性子实在不该来山上修道。枯寂的生活她未必忍得下,若是喜欢山下的热闹繁华,何苦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做,偏要来做女冠。

不过说来也是,山下热闹是热闹,也未必那么好,也未必能容下随意的性子。

她一个老婆子因为做事稳妥,被遣上山来照顾娘子。上了年岁,偏倒喜欢这般孤寂山中。

 至于娘子小小年纪来做了道姑,各种缘由她不清楚。来之前,听人嚼舌根听了些风言风语。她自知风言风语不可信。心里也自忖,这些个各种缘由,只有当事人清楚。清楚的这一个却未必愿意讲。所以不若干脆不问。

谁知见了娘子,娘子也不避讳,倒将此事说与她听了。

明尘娘子 说她少时家中遇事,多得某位长辈照抚。这位长辈是个这好那好样样都好,顶天立地的英雄。她自幼倾慕。待到了男婚女嫁的年纪,说出非张江陵不嫁这样的话来。这样的不拘礼法,性情中人,倒实在是勇气可叹。那位名叫张江陵的长辈在朝中做官,于礼法二字不慎就会招来满天的弹劾,諸般事都不能落人口实,况且是嫁娶这般事。

 再且说,人家孩子都她一般年纪了,故人托付,一门心思拿家中小辈看,如何娶她。故这样的盛情,只好寻了一句,同姓不可为婚婉言拒绝了。

  她如何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天,最后说虽是如此,仍是那句话。既不能嫁,情愿做道姑去。

  说这句话时,眼圈都还红着,似乎再说几句,又要哭出来。  

这样的的事情,虽是情意动人,却实时一桩秘辛,恐伤娘子名声。梁婆婆知以后定不该让旁人知晓,也劝慰娘子勿与旁人提起。

不过是喜欢人罢了,喜欢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况且我如今是个女道士。明尘娘子大咧咧的说。

至于明尘娘子为什么做了道姑,没有剪了头发做尼姑,兴许是舍不得一头长头发,或是就是拿着道姑的衣裳自己比着觉得比尼姑有趣。

后来虽是做了道姑也没有计划着实做的意思,取了个明尘的道号就算了,也没多看几本道经。也没心思炼丹辟谷。心情好了要吃好吃的,要去山下玩闹,也取了好看衣裳穿着,还惦记着自己的花钗。

  明尘是她随意取的名字,她以前的名字是月生。

她家以前也不在京城住。那时候她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做一个真随情任性的小丫头。听说书先生讲岳武穆死风波亭,她哭的稀里哗啦,追着说书先生打,非要让岳武穆活过来,再让包龙图斩了秦桧。说书先生也哭,说,不能这样讲。月生横眉,包青天也是宋朝的,秦桧也是宋朝的,我又没让你关羽打秦琼。有何不可。

 那年家中请了戏班来唱,她看窦娥冤戏台上唱的凄惨,就要上台为窦娥主持公道。

她这般由着自己性子 家中长辈怕出事情。故而总想挑个机会提点提点。

 那时候蒲州还有个唐时的寺庙,母亲携月生来庙里上香,手指着旁的厢房与她说西厢里崔莺莺张生和红娘的旧事就是在这庙里的西厢。母亲问月生,“若你是崔莺莺 ,你当拿爬墙的张生如何办。”

 母亲心下自忖,若是月生还想说出什么风花雪月来。必要提起许多男女之防。

谁知月生却说,“张君瑞这厮真真的可恨,不专心考取功名,又来败坏人名声,死去活来一场,没考上功名又怨起崔莺莺来。我若见了,就让让包龙图拿铡刀来。”

母亲点点头,说到底也算合礼法。谁知月生下一句又说“”若天下男子都是如此,不如让包龙图拿刀都铡了。”

  月生母亲见家中女儿这样喊打喊杀,如男子一般,说当年生月儿,应让人道一句弄璋之喜。月生抱怨,说父亲是武将,武将家里这样不是很正常。母亲叹叹气,说杨虞坡镇守大同,家中有个表侄书却读的好,人也和和气气的,小小年纪就同大人一般懂事。

  说起读书,她家附近山上的书院很是出名,多少读书人去山上读书,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这山的名字起得随便,就叫中条山。蒲州的山,起名大多随意。山上凉快不凉快她不知道,想来和所有的山都没什么不同。

 大多数时候她在山下的自己家。母亲想她这样的性子,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算是为了方圆百里说书先生的性命考虑。

  一开始不让出门,月生还会抑郁的坐在房间里绣绣花,伤感伤感似水流年。后来发现家中花园一角,墙特别矮。墙边还种了一株老杏树,她想着自己爬树再跳出去会好一点。奈何她还不太会爬树,只好一有空就来练习练习。有时候青的杏子会因为她爬树而掉落下去砸到外面的人。一回两回的时候,她还觉得很有趣,后来有一次丢杏子的时候,一块石头被隔墙丢过来。

  她丢一只杏子,对面丢一块石头。

  每隔十天半月,她就能碰到那个丢石头的人。

 她从来没见过对方的相貌,但想来等她有一天爬上树了,就能看见了。

春去秋来,她一天天练习。

等到下一个夏天来的时候,她已经能爬到比自己高的地方了。

有一天,她还没有丢杏子,对方就先丢了石头来。

她着急想见对方,一使劲,就爬到了墙头。她看到一个斯斯文文怀里抱着一大堆纸的人在低头挑石头。

她喊起来‘你是谁呀,扔石头的。’

那人抬头,她瞧着长的还不错,像戏本里胡诌的,面如冠玉,眉宇间却有一种淡泊。想来是山上读书的人。

只可惜扔石头扔的不太准,没有一次砸到她。

那人见是个小姑娘,嘴角藏不住笑意,只说,‘你就当我是山上的一块石头就好’

她接着讲,‘石头兄,那你怀里抱着的纸是作甚么的。’

石头兄说‘我在山上读书,每月要费许多纸,我母亲说,男子读书成才要千笔万卷,我写过的纸都不必扔,抱回来给她看,她一张一张为我记得数,记到我中功名那一天。’

‘哦,石头兄,我扔杏子,你认识石头,我们一来二去也算熟了,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请说来听’

‘我打墙头跳下来,我怕摔着。我若摔地上,石头兄既然是一块石头,劳烦垫一下我。’

石头兄,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眨眨眼,说‘好’

她自墙头跳下来,跌到一个怀抱里。

她还没来得及感知这个怀抱,这个怀抱就松开,她安安稳稳的站在地上。

她试探性的跺了一下脚,感知感知外面的自由土地,伸出手去探探风,呼吸了两口自由的空气。

扭头又看向石头兄,‘石头兄十天半月回一趟家,我我一两年了才找个机会自己出来,我不知道哪里好玩,你能带我去逛逛吗?”

 石头兄笑起来来,说“好”

之后石头兄就带着她在街上逛,街上有许多的热闹,有人杂耍,有吹糖人,摊煎饼的香气传过来,卖蒸糕的味道又盖过去。远处羊肉汤蒸腾的热气又飘过来,还有炸油糕,炸团子滋滋的声音。这样多的吃食,石头兄拉着月生走到一个巷子口,巷口有一个婆婆在揉面,石头兄扬声对老婆婆说要两碗扯面,转头对月生说,街上这样的热闹,这样多的好吃的,你若都喜欢,样样都可以带回家,不过你难得出来,我先带你去吃最好吃的一样。

 月生低头看端上来的扯面,没有切上两片牛羊肉,也不像别的撒了许多的料,只单单几点葱花,酱油汤和素净的面条。她拿筷子挑起一根面来试探性的尝一尝,宽宽软软薄薄的哧溜哧溜的咽下去。微咸的汤也一并喝下去。

哧溜哧溜吃完一碗的时候,对面又递过来两个黍子面的炸好的小油糕,金黄酥脆的皮上撒着白莹莹的糖。

 “你以后会常常带我出来玩吗?”

 “好啊,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的名字不能告诉你,我娘不教我告与旁人,但是我娘叫我阿章,你也可以这么叫。以后你来的时候,扔三颗石头,我要是扔回去杏子了。那就是我了。”

 。

 石头兄没有食言,十天半月来找他,不过不怎么扔石头,扔进来一对花胜,两朵绢花什么的。

 她对于这些兴趣不大,对石头兄拉她去哪里玩,更有兴致。有时候他们去浇糖人的铺子里去自己亲手浇一个自己模样的糖人自己吃掉,有时候去扎风筝的铺子里自己扎风筝。

无聊的时候,也去看看棺材铺子长什么样,趁人不在,偷偷钻进棺材里躺一躺,看看是不是比较凉快。

更多的时候,他们俩一起去茶楼听评书。

上一回儿讲到哪里,这一回儿又怎么说。

讲的无非是史书英雄,才子佳人。月生每次听却都能产生许多感叹来。秦桧一上场,月生自己就开场骂,恨不得拿唾沫渣子淹死这一号人。石头兄会等月生说累了,递过茶水和糖皮核桃仁,或者是剥好皮的小橘子。一边帮月生顺顺气,一边还给月生带两句后面的剧情。

 月生有时候还挺喜欢,有时候不喜欢。不喜欢的时候,扬起一把瓜子皮朝石头兄扔过去,再骂两句。石头兄一边笑一边躲开。

后来他们熟了。

也不扔东西了。

月生有时候在墙内放一个燕子风筝,有时候随便找点东西丢出去,石头兄再丢进来。

有一次也没有东西丢。

月生在墙边唱,想起什么唱什么,她唱了梁山伯和祝英台里的一段戏词。

然后转头就看见石头兄和她一起坐在墙头。

石头兄说,要带她去见一个没有见过的。

石头兄去一家商铺里与店家不知说了什么话,出门的时候笑嘻嘻的牵走了店家的马。月生骑马不算好。石头兄骑马带着她。

石头兄带她到了山下的另一处。她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水。

水面映着太阳的光,映着漂浮的云朵,却映出另一种奇异的色彩,像是霞光落在水中,风吹来,水面褶皱,五光十色。水上漂浮着许多粉色的冰花一样的事物,像是凝固的浪花。

石头兄说这就是盐湖。人吃的盐就从这里来。

她没有见过盐湖。

她安安静静的看,看到晚霞漫天又黯淡在夜里,明亮的星子一闪一闪。看到月自山的方向升起,明亮温柔的月光又照亮了夏天不会化的冰雪,凝固不再涌动的浪花。

大片大片的水就像天空的一面镜子。

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不是春天,是一个凉快的夏天。

这也不是海,是一个湖。

没有盛放的花朵,只有温柔月光下水面上的盐花。

石头兄塞给她一块玉,说这个叫玦。

石头兄问她年纪,又说等她长大,等她及笄之年。等过几年,等她长大了,石头兄就来娶她。石头兄说。石头兄那时候说的话,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她那时候就相信了。

石头兄骑马送她回家,非常的快。

回家的时候,她踏着石头兄的肩头到了墙内。她朝人挥挥手,算是做别。转头跳下树,又编了一个在树下睡着的故事,讲给着急的母亲她们听。

第二天的时候,下雨了,她就在墙边坐着淋雨。

她喜欢雨打湿头发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又碰见了石头兄,石头兄要去山上读书。看见她了笑了笑。问她要不要打伞,她摇摇头,说她喜欢淋着,又笑说要你管。你着急,你要上山呢。

石头兄转身走了,接着上山。

她接着淋雨。雨点越点越大。雨滴落到地上 ,铜钱那么大。饶是她喜欢,也需要回去避一避。回屋子之前。她匆匆看一眼天上的云,云走东,转天晴。云走西,黄河淹。看天上的云,蒲州的雨季要来了。蒲州向来少雨,春尤旱,夏秋季的雨,却急而大。来的匆匆,接连十数天天的大雨像是龙王要将一年的雨水在此时候下完,雨下起来的时候看不到何日才会结束。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仿佛天河倾覆,人间才有这样多的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想来龙门渡口的已经汹涌的载不下船。

她能想到年年的此时,地方官要在大雨天披着蓑衣通知山上的百姓此时住到山下来。年年此时,平地之上掀起三尺浪涛。

天阴着颜色愈发沉,暮朝不辨,连续的大雨,城内早就水深三尺。那山上呢。

她不知道,这样的大的雨,山上有吃的吗?山雨一下来,土壤被冲走。山上又那么多的石头。若是水再大了,那一块石头是她的石头兄。

 她的心里沉沉的。

她抬眼看着,大雨就如同书中的吞天吞地的巨兽,吞噬着一切。

母亲也十分忧心,和她忧心的不同。

父亲冒着雨回家,一回来就眉头就拧紧了,再不肯松开。克制住更多的情绪强装出平静却掩不住颤抖的手说“家中收拾收拾东西,去准备准备吧。”

 母亲问“收拾什么”

 父亲说,“曾将军死了。妻子流放辽东,辽东很冷。 曾将军如此,我在曾将军手下做事,咱们家如何也不难猜,等雨停了,贬谪的诏书就要下来了。”

母亲也想哭出来,最后还是忍住了,咬住嘴唇,将泪忍回去。平静的在指挥下人搬东西。自己亲自备一些衣物,收拾金银。母亲话也很少了,更不讲什么礼法。只是看月生的时候,眼神更是怜惜,也不多说什么。

  她从母亲的神色里,开始一点一点知道家中的事情。原来她曾以为的长久生活,并不安稳。在被大雨一天天的冲刷掉。她小时候在蒲州大雨时,在家里的院子里折纸船,看纸船飘飘摇摇要往哪里去。如今她才知道,人生天地间,与那纸船也无甚么区别。

  大雨瓢泼的下着,从来不管不顾人的悲痛。

  那时候,她几乎以为世上的一切都将消失在雨里。她几乎不太会相信雨有一天会晴下来,她还能看着完一尘不染的雨后晴空。

 可 雨总会停的,那纸诏书迟迟没有下来。

 父亲紧缩的眉头终于松开,一点一点的好消息开始传过来。父亲说她们家要离开了蒲州,去京城了。母亲又开始忙碌,但眼角藏不住的笑意。还要取了布匹来给她裁新衣服。

但她笑不起来,另一件事情,她也知道了。 山上书院在接连的大雨中塌了。曾经热闹的书院寂寥下来。

 她自那以后,再没有见过石头兄。

 她想她是知道结局。信誓怛怛的话,终是没有兑现。她也不知道命途的浪花会将她推到哪里,是否要为难她这艘小纸船。虽说后来得幸碰上了张江陵,却最后又到这山上做女冠。

  梁婆婆问月生,元夕节她出不出去玩闹。

  她说当然去。

  梁婆婆拿梳子来,说要给她梳头。让她穿好看衣裳,梳发簪花,这样玩的开心。

 她摇摇头,随便弄了弄头发,穿着道袍就跑出去玩。她看到京城长长的街上,无数的灯,无数节庆的彩绸,无数人在灯火繁华中擦肩而过。散碎的香气揉杂在一起 花香,香料,还有许多食物的香气。 人们漂亮的衣服,街市上有趣的东西。

 元夕要吃浮圆子,那些热闹的商铺人挤人,她看了就烦。转到一个冷清的巷口,说要碗面,整个摊子吃面的就两个人,一个她,另一个人带了笑脸娃娃面具安安静静的坐着。她看那张面具,左看右看,都觉得有些奇怪,戴着面具怎么吃东西,是看的清楚吃的是什么吗?

  面做的不算好吃,吃两口就和另一个人一样坐着了,动不下筷子。她计划给了钱就走,结果发现道袍里没有放钱。这就很尴尬了。她一咬牙一跺脚跑到另一个人旁边。理直气壮还有点生气的说,‘化缘,施主,帮忙付一下面钱’。她是一个道士,化缘的好像不是道士,但她顾不了那么多。

  面具人轻声笑了笑,倒是帮她付了钱,转头又说,我的钱可不是白给的。今夜没有人和我一起乘月游街,劳烦今夜与我同游来抵了这面钱。

行,她答应的很干脆,还觉得对方有些磨叽。

游街,不过就是看灯看大街。

灯还挺好看的。

她在数花钗,数了好多漂亮的钗子。

面具人笑,问她这样的性子缘何做了女冠。

月生说,因为我喜欢张大学士。喜欢他的字,喜欢他的样貌,喜欢他的性子。喜欢听旁人讲他的事情。

面具人问,你们如何相识。

她说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那时候蒲州下了很大一场雨,那时候我家遇上一些难事。他对我们家有恩情,我就想着以身相许。但是他不能娶我,我发过誓说非他不嫁,就决定去做个终身不嫁的女道士。

面具人又问月生她多大年纪。月生说自己早以及笄了。

面具人问在张大学士以前,有没有人想娶她。

月生说有一个,在那场大雨里,死在山里了。

面具人问话的声音颤了一下,问她,若是那人还活着吗?

月生想了想。不禁冷笑,那我就拿铡刀去砍他,白让我担忧一场。活过来也不和我说,这人究竟拿我当什么了。

面具人干笑了两声。

月生翻了一个狠狠的白眼,咬牙切齿的说“我说真的。”

面具人轻轻叹气,又说,“你要不要听我讲一个故事。”

  她点一点头说“请讲”

 面具人讲“在离京城千里远的地方,有一个书生,他的父亲是一个商人,常年在外,他的母亲留在家中掌事还要照看这几个孩子长大。他的母亲那样的忙,他常常见母亲深夜不寐拿着账本打算盘,记事情。他还小的时候,母亲却还手把手教他读书,教他识字。他的第一本书就是母亲教的千字文。母亲严厉而不苟言笑,可他知道母亲心肠是极好的,只是太忙了,没空去笑。他们家的人情世故要比旁人家更复杂一些,母亲要忧心的事情太多了。书生小时候很聪明,读书极好。他每次下学都把自己写过字的纸拿给母亲看。他母亲对他说男子成才要千笔万卷,她一张一张为他数着,数到他中进士的那一天。书生一直盼着那一天,他想那一天母亲终于能笑起来。可他中进士的时候,他的母亲去世了。他冒着大雨赶回家中。他没有想到。母亲等不到他中进士的时候。他以前还想以后,以后做官了,要为母亲请诰命。他心里只有他母亲才是真真正正的配的上的诰命夫人。可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如此。那时候他在舅舅的怀里哭的就像个孩子。他从小就像个大人一样懂事,很少哭闹。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人拗不过天。

  他哭的那样。他的父亲很快却要再娶夫人。

 他怎能依。

  他母亲劳碌一生家中操持,日后凤冠霞帔,诰命夫人却是他人戴。凭什么,他的母亲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可世间之事,他不得不低头。想他父亲母亲夫妻一场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那样的人家。书生父家是盐商,书生的母亲王家经营军粮,书生的舅舅是镇守边关的右佥都御史。那样的婚姻不是为了人间情爱,为的是当头一个利字。如今他母亲去了,总会有人再来的。还好再与一家交姻亲。一想就通的事情,他想的明白,却死活不肯让父亲新娶,在家中大闹一场。不让人继室进门。可他那时候又说的上什么话。他那时候是个进士,也不过是一个进士。也没有紫绶金貂,手中也没有掌印,天子近前,也不识得面。他与那些人争,怎么争得过,怎么争得赢。到头来,还要依着一个孝字。不甘心的看着父亲新娶。

 等这些事情都了了。

 他去一个地方找他想娶的姑娘。他想说,人间世事难料,等他再向前进一步,一步一步,等到他朱袍玉带,他的自由可以还给他自己,从天命人事手中夺出来。他娶想娶的姑娘,为她早早的就请诰命。日后子孙满堂,承欢膝下,和自己喜欢的人快活自在的游大明的山山水水 。

 可是等他回去,爬墙进去把院子都翻了一遍,再也找不到一个人了。

  终是,如此。”

  “那日后姑娘和书生碰上了吗?”

   “碰上了,那姑娘发了誓终身不嫁,若要嫁了,也要嫁给旁人。”

月生听了,只觉得这事情太复杂,挠了挠头。

大抵得不到的人就是如此。譬如张江陵与她,譬如那位姑娘和这位书生。

但是她又觉得有些不同。

她喜欢张江陵喜欢的炽热,大大方方又自自然然。每天听到张江陵的事情都会觉得很高兴。可是面具人喜欢人,怎么都这么复杂。

她安安静静的听。

看着面具人笑脸面具下越说越湿润而他自己难以察觉的脸颊。

 她等到梁婆婆找来,带自己回山上。

 她摸索摸索身上摸出一块玉,递给这个面具人。

“这是以前一个人给我的,后来我看见了就伤悲。既然是有缘分,干脆送你了。你的故事这样伤悲,我也不好白吃白喝,虽然是故人赠我的,但如今我喜欢一个人,喜欢的快活又自在,不想看这让人伤心的东西。”

 月生和梁婆婆走过热闹之后落寞的街市。

 面具人,摸着那块玉,长长久久的不肯讲出话来。

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明明我们相遇的并不算迟。为什么天不肯成全。

我那时候还想着你及笄之年的插什么样的钗子,可你那时候却去做女冠。

 为什么。

  月生正月十六的时候,收到了一大盒子东西。旁人送上山来,她打开一看,是一大盒的钗子,什么样式的都有,珠花,玉石,缠花,翡翠 金钗。

 她问送上山的人,是谁送的。

 那人只说是内阁里一位张学士。

 月生笑的开心,开心了好久好久。

月生对梁婆婆说,我就知道,他不会忘了我生日的。

梁婆婆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但又没有说出来。

  自此以后,年年正月十六,她都能收到一大盒的发钗。

  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个快乐的道姑。只是烂柯人突然下山才发现世事变迁,首辅更换。她心心念念的张首辅死的时候,她哭了好久好久。张首辅身后事凄惨,月生又气又急又没办法。天天变着法子骂小张相公 。

直要在京城中摆一家茶楼,日日骂,把小张相公比那宋时秦桧,心思歹毒恶劣,只会构陷忠良,毫无半点文墨,长相奇丑无比,偏偏小人当道呢。真该让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一把铡刀铡了算了。

但是骂毕竟不解气,她心里恨毒了这位,找不出什么法子来解气,终是想起了行刺这个法子。

 她一开始想拿把剑,上门就砍。

 后来觉得目标太大。背一把桃木剑上门送驱魔服务,她还要背经画符难度太大。

  最后自首饰盒里寻了一只钗子出来。

  这钗子算是她心头好,又长又重。梁婆婆说是非常贵的,她倒没有关心价格。想着算是便宜这小张相公。

 具体实施方案,非常扯。她溜溜哒到小张相公的府邸前,打算从正门进去。难免门房会问,于是转头接着从后门溜,后门人流量也不少,送菜的,进来修东西的。婢女,小厮。只是人家都是熟人,她一个面生的不好进去。

  然后她接着溜,溜着溜着非常累,她开始骂人。这小张相公心眼黑,房子这么大,走来走去很累的,一点都没有为他们刺杀的考虑,非常不贴心。

 她累了,她就找个台阶坐。

  一边坐,一边骂。

 突然台阶后面的小门就开了。

 走出来一个拿本书的人。

 问她为什么不进去,在门口坐着。

 她横眉,你看不见门关着我进不去吗?

这人摆摆手,门开了,请进。

她说了声,谢谢然后进去。

 想起自己忘了问一件事情。

 请问你知道去书房和卧室的路怎么走吗?

 这人热情回答,从这里去很近的,沿着这个长亭走,左拐的,附近种了很多花,这时候开的还挺好的。比较隐蔽,没什么人的。

  好,谢谢啊。

  她于是成功走进书房。本来她是打算埋伏好,等人一进来行刺。可人老不进来,老不进来等的她就很无聊。无聊就开始翻东西,按照老套路,书房里坏人要么有一个密室,要么有重要文件。她就开始看重要文件。无非就是一些来往信件什么的。

 小张相公有一堆日积月累攒下来,吐槽张大学士的信。各种挑字眼,各种咬文嚼字的难听词,各种内心深处黑暗想法。各种无法在张大学士面上透露出来,只好自己写着,少给旁人看的信,想来平时应该还挺想和人分享的东西,让她一下子看了。她越看越气,越看表情越扭曲,起的,一下子把书房里所有东西给撕了。

 桌子上摆的还泼了墨。

 其实这不是一个刺客该干的事情。她干了。

 干完就做旁边歇着喝茶。

 喝完茶,听见有人说话了,找了个地方蹲着。

 她听见被人称为相公的人要进书房拿东西,然后拒绝了其他人进入书房。

看见一个人进来关上了门,她从后面扑过去,把簪子就朝着心口扎。她用力没有分寸,也不知该如何下手。还好对方没有防备,只听见一声低喊。簪子就插在了对方身上。殷红的血液流出来,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人注意。 门外有人叩门,问是什么情况。

  受伤的这位,声音有些嘶哑着说“无妨,我的墨洒了。给江陵故相的文被泼掉了。”一边说,一边把簪子从自己身上缓缓的拔出来。

  “那相公要重写吗?”

   “不必了。文不必重写了”

  这个人摇摇晃晃找个地方躺下,取过烛台来给自己看伤。自言自语,只是说话声音轻轻的,似是很费力。“虽说是该我写,有人觉得我配不上,我也懒得给他写,依着旧例写。他自身未必在乎笔墨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也懒得躲了,见人家还能跑能走能说话,不由得一阵丧气,她走到这个受伤的人跟前低头,“我输了,你还活着,我没有一击致命。”

  受伤的人摇摇头,“你赢了,我现在是强撑着,我这样最多活十天。”

“你懂医术啊”

  “是”

  “你………你疼吗?”

  受伤的人唇发青,脸发白,整个人颤着却只说了两个字,“很疼”

 月生听了,只气的恨不得再捅一刀,要不是没找到凶器。

  “疼死你活该,你这样的人。你废了新法,你坏了江陵故相的身后事,你……这样的人,该当如此。”

  “我该当如此吗?,新法行不得。”

 那个人歇了一会儿开始讲长段的话。

   “你插我一刀,新法也行不得。毁了新法的人不是我。或者说,换了人,任意一个人再这个位子上都会废新法。他也一样。只是不会如我那样直接罢了。人情如此,厌新法的人那么多。你说如何行得下去。”

  “你……你住嘴。你胡说什么啊!”

   “我叫四维。”

  “我叫四维,蒲州张子维。”

   “我管你叫什么啊!”

   “对了,你管不管,我都说了。你愿不愿意,新法都废了。世事如此。”

    “你很没有意思。”

   “是”

  “其实刚才,让我进门的是你啊,真是的,早知道在门口我就做了,刚才还给我指路。听说你很有钱,刚才在门口见你,穿的也一般般啊,非常……普通。”

  “我们那边有一个传统,很有钱的人通常要穿的很朴素,因为路上会有人打劫。越有钱穿的越破,穿的像乞丐一样破破烂烂,还要脏兮兮的。照我家那么多的钱,我怕是要穿的和城里最穷的人一样。”

  月生忍不住被逗笑了。

  看着月生笑了。四维也笑了起来。笑起来伤口又疼起来。倒也不笑了。

 “那你穿的也不破。”

  “所以我和那群人还是不太一样,黄泉路上的富贵谁要呢。”

  “那些东西,我不贪求。以前有一个小姑娘问我,为什么要读书。我当然不单单是为了母亲,我坐在墙头对她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我知道我自己聪明,像我这样聪明的天下不多,聪明人中读书中进士的也不多,像我这样的家世也不是人人都有。我知道我家金堂玉马,世上有人卖儿女只求一顿饱饭,有太多人家田输税尽。天命无常,没有人知道后来会怎么样。但我有这些,我就觉得我要做什么。我这样的幸运,天下有那么多人不幸。我过的那样的好,我有责任去让旁人过的好。我聪明,我应该为天下不聪明的人去做什么。

这样想的人多了去了,谁又能做到,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那个口口声声立新法的人死了,身后自己都不能保全。而我转眼就这样,连自己都不能保全的人,口口声声说要守护天下人。”

 “你看窗外,京城的夜,灯一盏一盏亮起。人间喜乐,世上繁华似乎那样的长,长乐未央。我们呢。”

“要是张大学士,一定不会后悔。”

 “你这么笃定,我就后悔。我口口声声说我是小人,我是奸臣。除了新法,除了张大学士,我可曾做过什么恶事。我在天子面前进过谗言,错杀忠臣,我祸国殃民,为了天子生辰从太湖运石头。我想要大明亡,我想杀了今上天子。我强抢民女,我无恶不作,我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我没有。我做的不过是这个位子上的人该做的事。除此外,我不过是想更进一步。等我到那个地步,我能做的好一些。我也无法后悔。”

 “到头来,我有是什么。”

  “为他人做嫁衣裳”

静静的窗下,风吹落花如雨,无数杏花的的浅粉色的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这花轻而薄,一夜吹下来却也吹得一地白。似是要埋葬什么事物。

 张子维手指向窗外“你看,杏树。”

   “你们家那棵老杏树,后来也死了。我回乡的时候,常常见那园子荒芜。想起那杏树上的果子来,我在这里院子里种了很多杏树。我看案牍疲倦的时候,我就抬眼看一看,我想还会有人丢过杏子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张子维对月生说“你走吧,从来的门走,不用我给你指路了吧,你放心,没有人拦你的。”

“你走吧”

  “不会有人追究你的,我的伤他们会说病故的。”

   月生迷迷糊糊走出去,她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走出去的。她觉得很多事情,她越想越不明白。有些事情不太正常。她抱着一大盒的钗子去给城中的珠宝坊看。他们说买钗子的人留的款子是条磐先生。月生觉得十分熟悉,好久想起她撕的那堆纸里似乎见过这个印。

 想起石头兄的那句话,你全当我是中条山上的一块石头她摸一摸自己的身上,那块玦又回来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家了,她想回蒲州。她好恨一个人,恨这个人那些话,不肯早说。恨小张相公是个混蛋,有些话不肯说出来。恨死了那个人什么都憋着的调调。

从京城到蒲州的路远啊,但总能到。

 她在走到蒲州的时候,遇上了一户人家出殡,纷纷扬扬的纸钱就像那一夜的杏花纷纷落下。一个白发的人扶着棺材大哭。

 她上前去询问,老伯伯这棺材里躺的是什么人,这个人哭的无法说出话来。好久才颤着说出几个字来,“我的侄儿,子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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