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望夫石


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适来行哭里门外,昨夜华堂歌舞人。他得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没有掩饰,直接就笑出了声。才六月,他到连州的日子是五月十日,他才刚看了一场长安花。对于流放者,每一天都记得很清楚,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值得他写在墙上。他不信神,但是报应到的却是如此之快。

武元衡想要他落魄如此,他想要武元衡死。而这二者都如他们所愿,如此迅速。

写下这几行诗的时候,他还写了几行字。人们都说,他试图去掩饰自己的狂喜了,他试图去悲伤了,但实在掩饰不住,悲伤不起来,他就是一个这样真诚的人。虚伪不起来。

他想,我,多么坦荡。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靖安,丞相武公居里名也。元和十一年六月,公将朝,夜漏未尽三刻,骑出里门,遇盗,薨于墙下。

他写下这行字,当然知道这不是盗贼,这是割掉丞相颅骨的人,这也不是薨,是残忍的尸首两处。他虽没有见到长安城道上的血,众人的畏惧。就连远在三千里外山水,莫瑶人林中狩猎的连州的他都听得见风吹草动。这是天下震动的

但是他恨,他总是爱恨分的太明的一个人,恨有时候都不是为了他自己恨。但是恨的太久了。

如果回到十二年前,回到他听渭城曲的十二年前,他依旧恨。

初公为郎,余为御史,繇是有旧故。

对,是有旧仇。

今守远服,贱不可以诔,又不得为歌诗声于楚挽。故代作佳人怨,以裨于乐府云。

是武元衡让他落魄到这个地步的,他三千里外一逐臣,为这沦落为为身首两处的丞相,写不得诔文,为了他的仇人,他写了自己拿手的乐府出来。没有写成民歌传唱起来,他觉得有些可惜。

是谁先恨谁的,这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

首先它肯定不是他中山刘梦得自己的问题。

往前二十年打听打听,刘梦得是多么聪明年轻会来事儿。那时候他还没有想杀了武元衡。

再往前十一年,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也没有想杀了他。

那时候他是监察御史,武元衡是御史中丞。是他顶头上司,在他伺候的那么多的上司里,武算是比较难对付的,比较难讨好,不算喜欢他。他也就是私下和宗元吐槽吐槽阿武妖滑,也就没什么了。总归是个家里不打算放八百石胡椒,也不打算造反的领导。

当然他背着自己的领导联系了太子的近臣,打算皇帝死了以后搞个大事,这个事情没有告诉领导了。如果事成了,他就不需要在乎领导了。

德宗皇帝死了,太子即位了。

那时候他知道的不多,轻佻的以为大事可成。

那时候他的门前车水马龙,人们拿着钱财渴求他能给一个官位。那是他仅有的如此近地接受权力。但是后来一切证明,他从来没有接近过权力,他一直在门外。在他疯狂的时候,他注视着武元衡。

当他第一次以另一个角度看着他时,他想他才真正看到了这个人。商君以前在魏国的时候,公孙痤对魏惠王说,要么杀了他,要么委以重任。

他注视着他,就像公孙注视着商君。他的魏惠王总是那么纵容他,他拿了许多好的位置去诱惑武元衡,他用热情的口吻故作亲近的态度,好似朋友好似情人,他从来不觉得巴结人很难看,他年少的时候就会给人写肉麻的信。他丝毫不怕又成为他的手下,他想拉人下水。

出乎他意料的是,武元衡拒绝了他。

没有人会接受追逐着阳光下漂浮的泡沫的疯子。

武元衡也是。

他要杀了武么,他没有。

夏日的虫子到秋天就没了,如何说冬天呢。

所以他们风波一逝跌万里的时候,当武元衡站到那个一张纸就能写着他命数的位置时,他要流放他。流放他去连州,三千里外,步步行来步步愁。

那与谋杀他有什么不同呢?

朗州的很冷,湿冷,潮湿的冬天里。他的手脚冰凉,周围的土地陌生而残忍。他连长安都不敢奢求,他在回忆洛阳,洛阳,洛阳的雪更大,也许更冷,但是洛阳有他的母亲。他父亲和他母亲在以为自己不再有孩子时,在四十岁时得到的他。

他小的时候一直生病,连别的小孩在窗外自由地玩耍都羡慕。

他从长安带来的剑已经生锈了,他想,那是锋利的明亮坚硬的剑啊。如今不过一把锈剑,厚厚的尘土,铁锈,摸起来粗糙。

棉絮不能给他温暖。他的头脑只会折磨他。

他闭着眼想,有人要杀了我。

我要烂在这里么,这里连刀剑都能腐朽,我呢。

他固执地想,那一定是皇帝和武元衡。

他闭上眼,告诉自己,我要活的比他们都长。我活着,那比比刀剑还要锋利。

朗州人们信佛陀,但是巫祝之流也盛行。

人们在大唐最荒凉的地方,夜里最黑暗时,点起来火,缥缈的火焰带着黑烟直通上天空,人们在此时吟唱着陌生的歌谣。他们相信,他们将能与神灵沟通。

刘梦得站在那里,他写了新的歌谣,也发下新的诅咒。

他依然给武元衡写了无数的信,祈求能够回到长安。但是他已经知道,那不可能了。不可能又怎么样,如果能恶心死人就最好不过了。

什么是死亡,他想。

他被贬第十年的时候,终于回到长安看了一场花。但是也就是一场花了。一个春天。他在花下写了一首诗,玄都观里花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因为这个,皇帝和武元衡又恨起他来。他不知道这几句话有什么让皇帝恨的,杀了他为武元衡解恨?

他不知道他们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他后来还是去了连州。他回到了十年前就应该得到的结局。

他看到了武元衡的结局,比他惨的多。

他也看到了皇帝的结局,屈辱且难堪。

他后来去了夔州,那时候他不爱见宾客。一个人躲在巴山楚水中看白乐天写给他的诗歌。白乐天和武元衡,还有皇帝交往都不错,和他关系也很好。

白乐天问他,梦得,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他自己都要忘了。

他不知道别人眼中的自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武元衡眼中,一直想要他的命。

就像他想要武元衡的了。

乐天说,你不记得么。那时候你兴致勃勃,游刃有余。天天想的都是搞大事。你说你这样的人要是跟着藩镇干会怎么样?

他说,我怎么会呢?

白乐天笑了,你连废立天子都敢干,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那里有什么你不敢的事情。你的心比刀锋利。

杯酒英雄君与操。

他当年故人的孩子韦绚曾问他,刘公当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啊?

他找了很多道学家韩退之的话拿出去搪塞了。后来又说了什么都忘了。但是韦绚的本子上的记了很多事情,什么刘晏,元载,杨炎,德宗皇帝,都是一些好玩好笑的事情。

他当时只是想什么,屯田,盐铁,无非就是那些。在他以为自己终身都要埋没在朗州的时候,他和宗元聊天。是真的在聊天。

他们都不相信鬼神,他给宗元说,世界诞生了我们,然而我们人之所以成为人,就是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上曾经没有的事物,那就是法,因此我们是王朝。我们奈何不了天的时候,我们就去左右我们人。

他拔出自己已经生锈又再度锋利的剑说,而人主手中就把持着这把称为法的,决定千万人生活的,活人死人的剑。人主必须去学会使用这把剑。

皇帝,宪宗皇帝和武元衡他们握着剑死去了。

反倒是他能等到满头白发的时候,他有时候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想不到要恨对方的,也想不到自己的结局。

夔州离一个地方很近,离武元衡曾住过的剑南西川。

那时候武元衡写了一首诗,望夫石,湘妃泣下竹成斑,子规夜啼江树白。

他也如同自己的仇人一样,写了望夫石,望夫石,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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