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二十三年(三)

第三章(上)

招魂

元和元年正月,甲申日。

我在荒蛮之地,江水之畔,为君王招魂。

朗州此时还不会下雪,却也不是春天。

这是古老的仪式,可是我身边并无他的衣物与尸身,那是不能属于我的事物。我焚烧着枯萎的花草,看青烟飘向天空。我吟诵着,魂兮归来。我却不知道,他的灵魂真正该去往何方。该来我这蛮荒流放之地,还是去耗尽他生命的秦地。他今生唯一一次离开那里,还是兵祸。难道他连灵魂都不能自由,必须长埋于那片土地。

我想了又想,然后我说,请至我的身边来,今后我去往何处,请随我至何处。

青烟升上天空,望他上告天帝,下知于我的君王。

魂兮归来。


贞元六年,东宫太子李诵,也就是后世的顺宗,他在春宫之中,生了好大的一场病。

他才二十五六,正是青春奋发之时,一个这个年龄的男子,这是坐都坐不住的年纪,岂能闲坐屋中,要么壮游列国,要么弯弓射雕,至少也应疾步如飞。但是正值此时的太子,他生了一场怪病,他缠绵病榻,身躯无力,药石罔效。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自然惊动了皇帝,他为他的孩子向天下寻找医药的良方。

病是什么感受。

无论是冰块还是火炉,他都无法感受到冷热,他只是一直出虚汗。无论是昏睡还是醒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之中始终有缺失的部分,他试图凝聚自己的意识,但是无法凝聚。他的舌头像麻掉了,说不出来话,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他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欲望,没有任何的想法,他也没有任何想要去做的事情。四肢像是漂浮,像是虚空,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昏睡,再挣扎着半梦半醒。

病中他陷入了一场长梦。

朦胧中,他的身体变小了,变的三四尺高,他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他试图去弄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谁家的孩童。他开口询问,口齿在动,却说不清,也没有人能听懂。他只好去听,听清楚自己究竟是谁。在梦里,他好像还是他,还是他父母的孩儿,只是过去的他。他似乎是遭受了一场很大的惊吓又受了风。他被吓病了,所以躺在床上不能醒来。他是被什么吓到了,是战乱是杀人还是放火?他在梦中搜寻,究竟是什么,那么地可怖。

冬日的风,动地而来,寒风入骨,平野空旷。

后来他在梦里找到了,是冬至日舞傩的鬼怪。冬至日夜晚最长了,这一天什么鬼都会出来,所以人们要举起火把。但是他奋力去挥舞火把,妖魔鬼怪也没有远离他。那些怒目金刚不可怕,那些小鬼夜叉漂浮在空中,也不可怕,白色的会说话的人骨也不可怕,他见到鬼怪中最可怕的一个,披着长长的头发,带着人骨的王冠,有着可怕的獠牙,青色的面容上血盆大口,眼睛珠子大大地瞪着,身子怎么也看不清,就像一团黑雾,突然间,黑雾扑过来了,他被击倒了。

然后就病倒在了床上,病中母亲把他抱在怀里,一整夜不睡觉,摸着他的头摸他发烧不发烧,喃喃问他,“我的儿,你哪里痛?痛说出来,心里好受些。”他试图宽慰母亲,但是他们就像隔着什么,他也说不清。恍惚里,烛火好像闪了一闪,屏风后好像来了一个人,他没有看清,他只是心里知道,是他父亲也来了,父亲诸事繁杂,但是此时也抽出空来,来看一看他病重的孩儿。问他吃过药了没有,然后伸出手来想要摸摸他头。他有意想说话,让父母安心,但是头上汗涔涔的,身子沉的厉害,实在说不出来,睁眼睁的太久了,都酸了,也花了起来。他看到父亲伸出来的手,他吃力地想抬头看到父亲的脸,猛地抬头,看到父亲的身子空荡荡的,是一团黑雾。

一瞬之间,他心中的情绪尚未平息,他又脱离了那个场景。他的身躯在一瞬之间长大,变得纤长,然后走在一团白雾当中,白雾的周围是干枯的树木,倒塌的房屋,他再往前走,还有沼泽,还有荆棘和疯长的野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快地疾步行走,他为什么不能停止,前方究竟是什么。

梦奇幻而流离,枯木之路尽头是一座府邸。他是受邀的客人。顷刻之间,他也头束金冠,穿着白罗袍,腰系红带,他也风流潇洒地坐在宴席上,宴席上灯火通明,满是客人,异常热闹,桌上樱桃果,银杯葡萄酒。他好奇这里是哪里,他也兴头起来了,他看向周围,还有几个熟人。他们在歌舞声乐中聚坐闲谈,好像看不见他。他一笑,挥臂呼起来,李昇,你是太子府的詹事,你在这里怎么能不认得我呢?

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回头。

还是没有人应答。他和他们也好像隔着什么。他看宴上多少青年郎君,不由得开始好奇,这家主人是谁?

很快,他就看到了宴席的主人。那个人端坐在主座上,并不言语。倒是身边的侍女在她耳边含笑轻语。他认得那个人,那妇人满头的白发,珠钗宝冠,高髻华服,倒是抵住了衰老,但是她的双目沧桑,灰黄的眼珠诉说着这是一位鸡皮鹤发的见过马嵬坡前血泪相流的老妇人。李诵当然认得他,那是郜国长公主。他快步走上前,直言直语说起话来,“长公主,我的好丈母,今夜为什么要开盛筵,请这么多郎君。难道只是家宴?”

别人都没有反应,那些婢女,那吹笙的乐人,他们好似玩偶一般,只会重复单调的动作,听不见他的呼喊。但是他的丈母,郜国长公主像是听得懂他说话似的,她的头转向他,眼珠望向他。她慈声说,“你不知道?太子。”

他好奇起来,“我应当知道什么?”

郜国长公主听罢,眼含怜悯地看向他“你应当知道,你在做梦。梦中是两年前,贞元四年。”

“太子,你不应该来这?”

他喃喃道,却不相信“这只是我的梦,那你是谁?”

郜国长公主垂头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是延光郡主,我也是郜国长公主。我不过是一个见过两回兵乱,而又两度丧夫的老妇人而已了。”

公主神情黯淡,李诵也难受起来,不再言语。倒是公主还在说,“你不该在这里的,来,让你老丈母送你回家去。”

“我还能回去,回哪里去?”

“回到真实中去,等你看到了真实,你就从梦里走出来了。”

“好。”

他就这样跟在长公主的身后,长公主看着满堂的客人,手指指向了一处。只见宴席间。有一位客人悄悄地离开了宴席,他的面貌看不清楚。但是随着这位客人,他身边的景物迅速地在变化。那些客人停止了动作,很快又褪去了颜色,再都变得模糊,一切黯淡下来。只有这位溜走的客人,他的颜色尚明亮。

  他们跟着这位客人,走过一条长路,走过宫门。李诵不确定自己是在走,也不确定这段时间流逝了多久。只觉得周遭黑暗,事物都不辨大小。

忽然,一切明亮地刺眼,他看向周围。这竟然是在皇宫之中,皇宫如此之大,他以前竟然没有察觉到。他看向自己又看向长公主,他们两个忽而变成了烛台上的两个小金人,他们的五官都简单,他们的四肢也简单。这感觉实在奇妙,他又去看这皇宫中的人都是谁。他看的见一个背影,人们像他叩拜。他于是知晓了,这位就是皇帝。

那个跪下的人在说话,他发出夸张的声音,又配合手势。他在陈述事情,他在说什么?李诵好奇地听起来了。他在夸张地描述宴饮的情况,然后神情突然严肃起来,深深一拜之后来了个总结性发言,“长公主寡居时竟然交通外人,蜀州别驾萧鼎、商州丰阳令韦恪,前彭州司马李万,太子詹事李昇这些人出入主第,私侍主家。秽声流闻,陛下若有疑虑,可召其余的宗亲来,那时恐怕情形更不忍听闻。”

  虽然只看到一个背影,但是李诵想,皇帝听了之后应该是皱了皱眉头,因为皇帝长久地沉默下来,他能感受到空气中有一种紧张,火焰在他身旁忽闪忽闪,李诵不禁感到焦灼。年迈的长公主与青年官员私通,这事可大也可小。但是这位长公主,却也是皇帝的亲家。

本朝的公主都非常有个性,郜国公主的行为在我朝也不算出格,她的第一任驸马死在了马嵬坡,她再嫁,丈夫也早早离世。作为不想再婚的长公主,她消磨时间的方式也就是多看看美少年,回忆一下青春年少。这种活动,愉悦身心,延年益寿。那些年轻的对于前途有些想法的年轻官员可以联络一下长公主的侍臣,得到在长公主面前被提几次的机会,之后悄悄引见在长公主的私人宴席。倘若长公主对人有意,那么侍奉她的报答,将是在皇帝面前多言几句,获得更好的升官机会。一个年迈的老妇人也就如此蹉跎自己的时间,享受欢乐。

如此的一桩事情,大家也就都装不知道罢了。如何能让这人有胆量在皇帝面前提起呢?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诵跟着这种焦灼紧张的气氛中等了很久,他想皇帝在犹豫如何裁决这件事情。忽然一个火花砰的爆出来。跌掉他这个小金人身上,他抖落抖搂,试图不要引起火灾。等他抖搂完,正撞上的就是帝王的雷霆之怒。

“郜国已老,昇尚年少,何为如是!”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关于这件事,皇帝有自己的想法,他低头沉思,自然是为了自己心中早已经想到的那个结果。在那一群人中,他的关注点在两个人的身上。一个年迈的老公主,一个青年的臣子,这两人能有什么风流韵事。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点,一个是太子的岳母,一个是太子的属臣。他们在府邸中召集了一群人,自然是在谋划一场大事。

究竟是什么大事,皇帝的眉头皱起来,然后忽而想到了晨起时更衣,在金镜中瞥见了自己的几根白发,看着白发他生出了一种愤怒,无明的怒火中烧起来。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怒气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他心中快意陡升。他想,他知道了。李昇还有一个身份,他掌管禁兵。

这逆子叛臣,他们竟然打算兵变谋杀君父。他们谋划了多久,自己从来不知道,或许他们还要在暗中嘲笑他,嘲笑他的无用嘲笑他的年迈。他冷哼一声,自己的这个儿子果然好出息。好在,好在他这个尚不算年迈,尚不算无用的皇帝及时的知道了此事。他也自然要回报给这群人一个好下场。

“殆必有故,宜查之。”

好好地下去搜查,查清楚这一切的阴谋。

李诵看到这一幕,愣住了,滚烫的蜡油滴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察觉,那些蜡油在他的脚下堆成了白色的一堆,固住了他的腿脚。他说不出自己被人如此猜忌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如此地让人生厌吗?他动了动唇齿,他知道,也不会有人听见了。他喃喃的,还是想要说些什么,他开口一句,“他不会信我的。”

郜国长公主没有看他,也在自顾自地说,“他们也不会信,我是一个贪心的老妇人。我爱慕他们的容颜,他们的神态,甚至他们的天真。天下还有我这么贪心的老妇人吗?我不甘心,裴郎,萧郎死后,我就该郁郁终身。我更不甘心,我的青春,就如此远去。”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宫殿突然就消失了,李诵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由小金人变成了一个正常大小的人。

他眼前的场景在迅速的变换,他双目睁大,于是那一个场景又一场走入了他的眼珠。他看到,在皇帝的旨意下,他看到满堂的宾客,突然奔向不同的方向,李万拼命挣扎,他恐惧,他拼尽全力,但是他无法反抗,他被人按住,然后被杖杀。他看到李昇收拾行李,眼中失去了所有的意气,顶着颓废和失意,走入山林沼泽瘴气虎蛇。或杀,或流,或贬。这就是天子一怒。李诵也生了好大的气,他想说一句凭什么,他想大喊一句,我的臣子,谁敢动他们。他想拔出佩剑砍出来,但是他手中什么也没有。他上前拉住一个人又一个人的手,他想要挽留住他们,但是他什么都握不住。他的四肢使出所有的力气,但是这一切并不由他。

他看到这座府邸终于没有人,只有空堂,野草疯长和年迈的老妇人。白雾好像又弥漫起来,枯木又生遍了每一个角落。他意不平,双眼通红的走在石阶上。

长公主的声音更加年迈了,她说“我也不是什么长公主了。我也很久没有看见我的儿女了。”

“我儿命苦。”

他颓唐地发出自己的闷声,有气无力地说出来。“你的女儿是谁?”

长公主的声音年迈苍老“你不知么,那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李诵吃力地从唇齿之间念出来这几个字,他在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他抬头看这一切的枯树,一切的迷雾。兀得什么都想起来了,记忆涌进头脑,一切真实的感受也在浮现,他本人在这一瞬之间经历许多,就像冬日的凌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如刀割一般。他眼前一切的景物都在变换着。

他的魂灵飘过记忆,来到了自己万分熟悉的地方,自己熟悉的床帐,自己熟悉的屋阁草木,连气味自己都如此熟悉。这是他的住所,这是他应该在地方。这里名为东宫。

他看到了一个萧索而袅娜的背影,她的衣物,她的发髻,她的香气。那是他熟悉的人,那是她共枕席的人,那是他发过誓言的人,那是长公主女,太子妃萧氏。那个背影转过身来,盈盈一拜。她在向他告别,她要离开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李诵想不明白。在记忆里,他们好像告别过一次,他因为父亲不得不把已无母家依靠的她休掉。他们的缘分已经散了,他们为什么会告别,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再次别离。

他看向她的面容,这是多么难得的再见。

萧氏眼角发红,似是哭过,双目却无泪。她身着华服,满头青丝仍是梳着高髻,耳后戴着明月珠,脸上涂着厚重的铅粉为了掩盖憔悴的脸色,却不好上太多的胭脂。他们坐在榻上,举目望去,帐子还是她素日喜欢的花色,人却是要离去了。

桌上银杯里酒潋滟生光,他们都不肯动。好像动一动,人就要走了,所以酒面上映着烛火的光摇啊摇。他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变暗的灯烛,索性自己拿起银剪,剪起了白玉烛的烛花,一瞬亮了起来,他看到萧氏的双目有神地望着他,就好像他们也不曾说过话的成婚的夜晚,那天他们结发为夫妻,在众人面前发誓恩爱两不疑。

那夜,他不敢看这样的眼神。

萧氏的横波目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又失去了色彩。她起身面对着他,之后长拜在地不肯起来,低垂着头,缓缓地说“君无负妾,今为母家罪事累东宫,妾实含愧。”

她说她心里有愧,他听着一字一句,只觉得肠子都要断了,真正愧疚的人应该是他才对。他想大声地喊出来,是我辜负了你,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长公主。他想把自己的冠解掉丢在地上,然后把她的髻也松下来,让他们长长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剪刀也无法剪短,任何人也无法分开他们,直到化为骷髅。他想有一种勇气,让他能够有力量留住这个人。

但最后,最后也不过是,她就在他的双眼中,孤零零地无声无息地离开。好像有一阵风,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那个背影就毫无踪迹,那温柔面容就消逝而去。

他什么都没有挽留住。

他看着这个世界,越看越朦胧,突然之间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到一片漆黑。

适应了漆黑之后,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千乘万骑滚滚而来的地上弥漫的黄尘,他好像看到了夜晚亮起的火把里闪闪的刀剑铠甲,无数人在大声呼喊,有阴谋家在暗中策划,有人苦笑,有人暗喜,有人死亡,有人死得其所,有人含冤睁大了双目。他感受到一个漫长的夜晚,怎么挨也挨不到天明,这一切漆黑而漫长,他还看到了一个女人不再说话,然后沉默地往自己的脖子上挂上白绫。

好像有人在吟诗,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他卧在地上,静静看着眼前翻滚涌来的黄沙浪尘,殷红血迹。他沉默失语,意气低迷,满眼狼狈,他想明白自己被父亲为难的原因了。

建中四年,李希烈叛。他父亲狼狈地带他们逃离了长安。在那兵乱之中,他背着弓箭,在军中前后奔走。他也恐惧,也辛苦,但他总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他想,他或许可以拯救什么。在一切结束后,他父亲用这一切告诉他,他不该碰自己不要碰的东西,不要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他谁都拯救不了。

他父亲担心兵变,更担心发动兵变的人是他。

然后他就病倒了,病是个好事情,他可以逃避所有事情,可以不见所有人,可以让所有人都不苛责他。他要是病死了更好,由得谁爱怎么样怎么样。他是个懦夫,承担不起一起。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开始长睡。但是梦中,也无法逃离。他结束了自己梦境,在痛苦之中睁开了双眼。他从床帐之中坐起来。醒来是白天,有明媚刺眼的日光,窗外有昆虫的鸣叫,绿树成荫,这世间的一切都在彰显着,没有什么能逃避。

身旁的侍者问他“殿下身子大好了?”

他闷声看向这无趣的一切,琐碎空洞。他说“是好些了。”

侍者有些欣喜和讶然,轻声说,“果真如陛下所料。”

他疑惑的问,“为什么?”

侍者告诉他,皇帝来看过了他了,当时交代了几句话,要他醒来后再告诉他。头一句就是,太子这病该好了。

他听了冷笑,心中暗道,纵然是皇帝,我这病好不好还由得了他。侍者见他不说话,又轻声在他耳边说了第二句,太子属疾,乃是萧妃施巫蛊厌胜之术,今已杀萧妃厌灾。

他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愣住的时间有多久,他只是摸到玉碗里的药汁已经冷了。他低头看玉碗,白皙剔透的玉就像她的脸,药汁透亮的就像她唇上的胭脂,水光潋滟如横波目,这场景好看的就像美人含笑。他再晃了晃碗,这已经是冷透了的一碗粘稠的血,暗红的颜色盛在冰冷的白色头骨所装的碗里,一些血还蔓延在头骨的裂缝里。这幻象如此清晰而真实,他又摸到了人脸又尝到了血腥。这就是他父亲给他找来的治他病好的药。他才是真正的厌胜咒祷的巫师。

他病当然好了,但是说不出来话了,不是不能,就是不想说话。

这是长梦,还是活着?

他想,他终于知道他生了一场怎样的大病。生为人子,竟敢质疑反抗自己的父亲,意识上也不可以,他父亲给他找的药果然也鲜血淋漓。

他想,妾与臣,在上古的时候都是奴隶的意思。他的妻子,他的臣子,都是他的奴隶。那么他的儿子,也必然是。要不然怎么会说,君臣父子。生为子女,不就是如此吗?如果不是奴隶,他怎敢,又怎能,如此对待他。

他只是想生出一些勇气来,在乱军来的时候,至少做一些什么,保护一些什么人。在皇帝看来,他的儿子是踩着自己耻辱落魄,妄图拉拢人心。既然他想要,父亲就亲手把他的皮剥开,告诉他,你看看你这空洞的心肠,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懦弱的废物。

为什么,人世间谩骂羞辱最极致的话就是要做别人父亲。因为生而为儿子,就是这样的痛苦,任人摆布,生为他人之物,由不得自己。而做父亲的只需要尽情肆意,然后获得一种歹毒的快乐。

如他父亲所愿,他变得麻木而沉默。即使他的父亲称赞舒王,说有意要传位给自己的贤弟,用这种老套路来试探他。再不然,就说自己想立皇孙。他父亲把他的生命放在指尖反复试探,他已经麻木而疲惫了,脸上诚如人所愿,写满了惶惶终日。

人生是一场可怖惊恐的噩梦,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长安对于王伾,就像是梦一样的存在。他耳边听拥挤的人流走来走去,说着朱雀大街说着哪个坊哪个里,他却听不太懂。他看着这里的高楼,这里的绿树,以及远处摆着的各色坛子里的各种新酒。他低头尝了一口饼,层层的酥皮咬下去,胡麻迸发出好香气。长安的街上也有好大的尘土,到了春秋也会起风,起风的时候,黄沙蔽日,他就在这黄尘之中,他抬头看向云彩,看向天空之上照耀万物的太阳。

王伾还记得自己在越州的时候。

虽然离开已经很远,身边人在谈论的事情用的语言,他很难才能听懂。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那里,越州的莲子在他的心里。

王伾喜欢在些许阴雨天的时候,站在高处,或在亭楼或在山寺,感受凉风拂袖,看远山如黛。他看着山峦的连绵的线条,然后铺开纸,提笔写下一副字。他人,样貌生的丑陋,字却写的好看。他写字的时候,习惯看山看云。他远看阴云,看去就像在山上停歇着,但是真正登山的时候又会发现,云啊,云还远的很呢,好像每向上一步,云就会越近又越远一步,永远触手可及,永远触碰不到。

有一天,王叔文问王伾,你要不要去长安?

他漫不经心地询问,长安在哪里?

王叔文声音里带着几分激情为他描绘,长安,长安在比天上的云还要遥远的地方。我们要越过大江,经过大河,中间跋涉许多的高山,走过无数的道路,到我们被旅程折磨的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们大约就到了。

哦,王伾回答了他。

长安那么遥远,那我们为什么要去。

王叔文听了以后,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又问王伾,“你担心不担心战乱?担心不担心大唐,有许多的地方可都不太平。”

王伾听了大笑,他们本就是在林间的草地上展开的对话,如今他大笑之后,索性就躺倒在草地上歇息。他说,“我们离那些都太远了,纵使是安禄山,渔阳鼙鼓动地来,那也是到长安,到洛阳,到不到我们这里来。”

“如果到我们这里了,那么大唐也确实没有生气了,不过到那时候了,我们都老了。叔文,人老了怎么都是一死,到那时候又何必忧心什么呢?”

王叔文没有说话,他沉默着。

王伾偏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再说了,你就是杞人忧天,天要完了,你去那么多山岳那么多水流远的一个地方,到了那个地方,你以为你就能拯救大唐?”

王叔文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不再低头思索,也不沉默,他抬起头看天空,看云间透过的射在林间的光线,他的手指向空中。王伾沿着他手的方向抬头,转过头时,他不由自主地眯起眼,那是光芒万丈的,人无法直视的光芒穿透云层的太阳。

他说,“世上有一样事物,炽热而光明,如同白日。在遥远的,比云还要远的地方。但是它的光明穿过漫长的距离,洒在世间的每一寸土地。那遥不可及。但我们至少要奔向它,从尘土之间奔赴而去。人生渺小而短暂,我们至少要靠近一次,去感受它的光和热。”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王伾从草地上坐起来,然后他又站起来,抖落抖落身上的草屑。这一次,不说话和沉默的人是他。他心里有很多话,他想说,无数人的生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也看不见,看见了又能怎么样,看见了就要把那些都背负在身上吗?长安就是一个干净的地方,未必,你见到了长安也许很快就失望了,比起失望的难过,不如我们不去。

他还想说古老的故事,夸父是一个巨人,为了逐日,一路奋力奔跑,追日的口渴让他饮尽了江河之水,最后也只是耗尽了毕生气力,倒在了大地上。他是一个巨人,但是在他想要追逐的事物面前,他渺小如蝼蚁一般,他死前最后双目看见最后的场景,就是朱红的太阳还是周而复始地西沉入大地。

巨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巨人尚且沦为腐烂的尸体,何况你我本就如蝼蚁,世间多你我,少你我,本就没有分别。

........他心里还有很多很多话,但是都没有说出来。

当王叔文踏上离开越州的行程时,他非常惊诧,因为王伾也前来,也要随他一起去长安。他压低了声音在起起伏伏的车厢里说,“你来又为什么,越州更适合你,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王伾听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有认真听,他看了窗外的景色,看了两眼又觉得没有必要,这才转过头来,对王叔文说,“长安太远了,遥远的地方,陌生又危险。我不希望你一个人去。”

“你不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吗?”王叔文停顿了一下,又说了下半句,“如果你是为了一个人而同行的话,大可不必。人活着就是这样,你总会喜欢然后又厌倦一个人,到最后生不出一点感情,无动于衷。如果为了我,那我们总有一天会各自分离的。”

王伾听完了,他手支着头,专注地看着王叔文说话的神情,他入迷地看着他的表情变化,又像是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情,他也停顿下来,然后缓缓地说,“这就是一场冒险,我想要,至少去冒一次险。我倒要看看,世间如何将我们分离。”

当两个冒险家在一路的旅程中经过颠沛流离,经过种种不适和艰难,终于到达长安的时候,他们碰巧获得了一份工作,有一位贵人为了养病,恰好要找几个会琴棋书画的闲客,王伾会写很好看的字,而王叔文则是很会下棋。他们意外地获得了这份工作。他们知道,但是又不知道未来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故事叙述到了这里,我们这场荒唐闹剧的主人公才终于聚齐了,他们一个个人,或者懦弱不堪,或者志大才疏,或者丑陋懒散。随着我们这些配角逐渐的登场,将要上演这个时代并不起眼的一个片段。这对于王朝对于历史无关紧要,无论后人多么渲染他们犯下了多么大的罪孽,或者他们创造了如何如何的成就,都要记住,那不重要。那一切仅仅只是对于我们和他们的命途至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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