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二十三年(四)

招魂

白乐天说过一句非常猖狂的话,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了。而我和宗元把名字像模像样地题名在大雁塔上的时候,才二十二岁,二十一岁。当真是弱冠之年。更不说那个时候我们有多张狂了。

春色草际浮。

那是我们的那年的试题。

成为了进士,距离成为一名合格的公务员的道路就非常近了,为了我们的职业生涯着想,我们两个去学书法。和宗元那种出于提高个人素养陶冶高尚情操因而学书法的目的不一样,我的目的很单纯,写的快,写的好看,以后工作当中写公文写的好一点。后来回想起来,发现我们俩异常天真,天真到兴致勃勃学书法。当然我们也没那么天真,比考了多次考不中,然后大骂大唐科举考试全靠人际关系的韩退之,我们俩要成熟许多。我们没有天真到不能接受在大唐体制内混,还不提前和主考官上司联络联络。

但是对于我和宗元,如果我们当官考进士就是为了找一份稳定工作,然后混个三四品靠着同年的关系安稳退休,这似乎又太堕落了。我们年纪轻轻,头脑发热。还是想要做点事情出来。要不然,何为大丈夫。要不然,多么辜负此生。

春色草际浮,人的心那时候就像风中的草茎,那么轻易就被拂弄。

然后我就上了王叔文和太子这条船。

我们上船的经历,牵扯到的关系还挺多,毕竟我们这群被判定成造成重大破坏的成员,人要太少了,听起来就很假。

那时候宗元在长安的兴趣爱好有一项是听学术讲座,开讲座的几位老师其内容主要是对论语,春秋等儒家经典进行再度解析与评论,结合当代时代风潮,充分发挥圣贤之书的精神内核。试图将其与唐朝中期的实际情况再次结合,提炼出新的理论,然后利用新理论努力将我们的唐朝恢复到贞元开元年间的水平。你要问这群老师人的精神深邃不深遂,伟大不伟大,是不是可以进孔庙成为千古传颂的经典。我可以告诉你,完全不可能。我们后来该流放的流放了,该贬谪的贬谪了,名声坏掉的,坏掉了,所以我们当年活跃的活动可以说基本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当年谁想过死了以后的事情,我们当年听讲座开辩论还是很热情的,我们和老师们大胆地假设,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神,五行运转才是世界的内核。

我们的学术交流吸引了太子身旁的王叔文的注意。太子因为皇帝的原因,不便于结交大臣们不便于了解外事。他身边最倚重的,操持东宫的是一个棋手,王叔文。他出于对议题感兴趣,热情地邀请了几位老师加入太子的身边,开始和太子进行日常学术交流。那几位老师又热情地介绍有两个年轻人,真是活泼又认真呐,一个姓刘,一个姓柳。然后顺带着我们也就走到了太子身边。而宗元父亲有一位姓杜的朋友,这位姓杜的朋友的女婿姓韦,叫韦执谊,韦执谊又和王叔文关系很好。是的,我们认识的关系非常绕,最后我们还是认识了。

再后来,我们一群人就一起开讨论会。叔文常常主持这些会议。

他其实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群人,起码都有官位,都有前途,都通过进士考试,都有光明灿烂的未来。而王叔文,他只仅仅是太子身边的一名棋手,年纪也大,以前的工作也只是苏州司功,属于基层工作者。

他擅长下棋,他有一次讲,就拿棋盘来讲。

长安那年风行的棋玩法,是朱墨子,一朱抵二墨。

作为棋子,总是要牺牲的。所以下棋的时候,他们都先牺牲墨子,墨子牺牲没了,就该朱子了。这棋不会因为满盘朱子就赢 这算的是朱墨的总数。

我们下来下去,有时候输,有时候嬴。那个下棋高手含笑看着我们因为棋盘的输赢或者兴奋或者愤怒。在我们兴致尽了,我们问这个下棋高手若是他在下棋会怎么布局。他问我们“难道弈者当中的高手就是思考这每一步棋该怎么走吗?”

不然呢。

“善于下棋的人应是能洞察这棋盘的规则的人。”

“这或者朱红,或者墨黑的棋子,本都是一样的木制凡胎。只仅仅因为涂上了不一样的颜色,人们就因之产生了喜怒憎恶等种种的情绪,让我们在棋盘上获得快意,欲罢不能。

就像我们的世界,有人是朱子。有人是墨子。

 朱子,墨子虽有贵贱,生为朱子何其幸运,人见则喜。生为墨子,默默无闻,人随手丢掷,不动声色地就消失在棋盘上。但是身为棋子,总有一天会被丢弃的,无论朱墨,得意之时,欢喜之时,却被无情之手握住,举起再轻轻抛掷,一生为此捉弄。被从棋盘上丢出去的时候,又都是一样的了。这就是棋子,一场游戏。若真善棋,应当有一种力量,让每个人摆脱生而为棋子的宿命,没有人该在这棋盘之上牺牲掉。”

他的话,那样的吸引人。然比如听到此,目光炯炯的宗元,也比如我。我们轻易地被那种热情打动。只有一个除外,那个人是王伾,他是太子倚重的另一位。王叔文擅长下棋,他擅长写字。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太子只能装作爱好文艺之人。不过,二王是不一样,王叔文在东宫成日谈的是人间疾苦,王伾则聊到了床榻之上,他们在床榻上干什么那属于私密付费内容。我们不能看见的事情,他能看见,我们不能听的事情,他能听能说。我们心里都知道,不过不能说出来,他是狎玩的那一类人,弄臣之流。他和王叔文一起从千里迢迢的越州来,也没什么背景,他也什么都没有。他专注地听完了叔文的发言,却不发一言。他做人做事非常的随意,他见人也很随意,不讲什么礼节。只是当太子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他才转身走过去去和太子说话。他和太子说话用的是越语。他从来这样说话,来长安也不改口,可以说一句傲慢。不过我之前去过一段时间吴越,所以我刚好能听懂。我在他们的闲谈之中听见王伾这样给太子说“叔文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他人就是那样,他是傻子。不过......”王伾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转向那个在放肆说话的王叔文。

“不过也就那样,他想要去爱世人。那就让他去爱世人,让我来爱他。”

听到这里,我不去听了。

我开始想,我自己为什么要相信一个那样的人。

拯救大唐的路子多了,我没必要在顶着被人发现被人举报的风险,攀上太子这条路,废了我的前程。

我为什么要跟着王叔文,除了理想之外呢。除了那些,究竟是为什么。

我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我对王叔文的热情,也是因为他那么肆意地给予我那种爱意。对我这个年轻的人,我渴望他人的承认,他那种又像长辈又像平辈一样态度,对我张狂的包容,他对我这个年轻人肆无忌惮的偏爱,让我固执地上了这条贼船。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就像父亲。我们一群人难道是就是因为缺乏父爱所以聚集在他的身边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之前的时代是战争的时代,战争中丧失了的就是父亲。

总之,我们快意从容地交谈,等待未来的到来。

未来会如何到来?

未来会如约而至地到来。它到来之后,我又贪心那些到不了的过去了。

休唱贞元供奉曲,贞元朝士已无多。

贞元年间就那样远去,贞元天子轰然长逝。

年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包括贞元天子,年迈在人的头上增添白发,在皮肤上增添皱纹,也在人的心上增添慈悲。这令人厌恶,反倒不如痛痛快快地纯粹地恨,至少还没有遗憾。

在死亡来临之前,皇帝突然意识到他是父亲,他是太子的父亲,他突然想像一个年迈的老人那样感受来自儿女的欢愉,他突然想和太子说说话,告诉他,自己一生的错处,告诉他未来如何,但是他的儿子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生平有很多时候都厌恶他的言语,在弥留之际,再也无法和自己的儿子说一句话了。

在他儿子降生之时,在他成为父亲之时,他一定想过如何和他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何说话。他为儿子起的名字是,诵,李诵。太子李诵

世间不太平,皇室也不太平。


贞元天子死的不太平,他撒手一去去见天帝魂归万古之前,他那身为太子的儿早已经中风,缠绵病榻。

他们这对父子不安然,做父亲的对儿子是成天猜忌,喊打喊杀,成天拿着换个东宫要挟。儿子过的不太平,又处处受限,思虑如此,身子也不好。早早的缠绵病榻。好不容易熬到他父亲终于要恋恋不舍离开人世,他自己已经病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所有孩子当中,偏偏说不出话的这个叫李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亲到老到死到死了,要把江山敞开心扉托付给儿子了。大过年的,把人召集过来,往身边往看一眼,泪就往下流,说可怜临了了他到死了,却和他儿说不上几句话了。

虽说如此,在这场父亲和儿子的都卧病在床的没几年好活的生命竞赛的之中,还是皇帝先去见大唐列祖列宗,看来果然还是年轻更能熬一点。

皇帝死了谁即位?太子。

太子不能说话,谁来做天子?

他相信的王叔文。

王叔文找谁来做事?

我们。我们这小一伙人。

我相信所有人都可以想到这个场景。在新老皇帝交替的权力真空中上位的我们是什么感觉。那就是呼风唤雨,小人得势。

最起码要升官嘛。

太子一直以来受制于皇帝,不能结交大臣。所以我们这个小团体才形成了。要想搞大事,那要靠满朝臣子。我们认识的又不多。好在我们当中,有韦执谊。他这个人,本来活得无风无雨的。因为王叔文那该死的人格魅力,于是加入了我们的团体。

他出身高门,长安韦杜,他出身没话说,在贞元年间就是翰林学士,吏部郎中。他心思活络,长袖善舞,他去和大臣们商议联络,处理我们和朝中臣子们的关系,沟通内外。我们都盼着他能左右逢源而不是两边受罪。

我们团体能够存活依赖的基础当然是皇帝的权威,可是新皇帝病卧床榻,连话都不能说,王伾与太子最亲近,他去在天子侧照料。他成了出入禁中的翰林学士。

谁在帐中运筹帷幄,布局千里,这个头目当然是王叔文,他那该死的魅力。

既然要借皇帝的权威,近不得皇帝身,就做不得不什么,最好的位子还是出入禁中的翰林学士。

我们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面对我们的大唐,有两件事,尤为重要。一件是钱,一件是战。这两件事情相互纠缠。打了当然有钱,没钱拿什么打。

叔文的宗旨是,钱谷,国之大本,将可以盈缩兵赋,可操柄市士。

钱,当然是头等大事。

前任天子挥挥手走了,留下了一堆账目,他恨藩镇叛乱,恨得牙痒痒,最后也是多捞点钱来发泄,大致就是折腾人,乱收费。关于这堆账是怎么一回事,可以欣赏白乐天的《卖炭翁》。

我常常觉得这个故事里,上街乱收费的宦官们,居然只牵走了炭车,还给老头留下了牛,牛也很贵,大冬天出来打劫也不容易,宦官们没有把牛也牵走,然后搞个什么烧烤的暖暖身子,可以说还是有点良心。

白乐天后来给我解释,这样老翁牵着牛车回去还能再辛辛苦苦拉来一车炭来,宫侍还能再没收一车炭,如此往复,就是源源不断的炭,可以称为冬季取暖的炭循环。如果一次性就连牛车都没收的话,那么就没有下一车的炭了。这诚然是一门收费的学问。

我们当然不能乱收费,我们不仅不能,还要把这些东西都废了,要让大唐回来靠的不是这些。废了之后钱从那里来,这就要看我们怎么做了。

钱谷大事,料理起来当然不轻松,所以我们当中,韩泰是户部郎中,凌准是度支侍郎,程异是盐铁转运。个个是我们自己觉得的聪明人,一群人在一起就为了一件事,钱。至于我在做什么,我大言不惭,和叔文要了屯田员外郎。盐铁度支屯田,个个都是好差事。也个个都是一堆账目,我那时候抱着账本奋笔疾书,彻夜燃灯,一张又一张纸打我眼前过。我忙得没有时间歇息,没有时间想其他。我总觉得等我算明白了这堆账,我就能给大唐算明白未来。

那时候宗元倒没夸海口从王叔文韦执谊那里要一个高官来,那时候要一个高官很容易的,况且这很有可能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升官机会。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们当然会被当作反贼钉在耻辱柱上。

宗元最后领的官职是礼部员外郎,没什么油水,也没什么权,在那个位子上他为我们写东西出来,或者筹谋写什么,。

当然没有比他更好的笔杆子,他也乐得就如此。

宗元自有一种淡泊的气质,他没有给自己求多余的,也没有给自己的亲人求。

我母亲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有朝一日她孩儿我发达了,我当然要为母亲求一个诰命夫人,我也确实这么做了,我母亲当然是的。宗元他母亲也不容易,也是四十岁了才有了他,多年来几乎是孤身一人抚养他长大,他也没有为他母亲求什么。

我想后来人们斥责我们侥幸求速进,求高官,狂的不得了。难道狂的不得了,堪比司马子长,蔡邕的文采,也就一个六品礼部仪曹么。

不说那些烦扰的公务了。

在整理账目的闲暇的时候,我们会聚在一起听宫乐,听的尽兴了还要当堂起舞,群魔乱舞起来。那时候唱曲子的乐人们和我一样的年轻,一样神采飞扬的男子们,满头的青丝抱着琵琶唱着欢愉的曲子。我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他们的曲子,让我若干年后可以想起来的快乐。都说声音不会老去,当我数十年后回来的时候,四目相对,他们竟也离散落魄,也满头白发,也和我一样老去了。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征途,在我们的计划当中,显然忽略了一件事情,我们的敌人。

我们的敌人数目庞大,倒不是我们四处树敌,而是虚空的皇位多病的皇帝,谁不想来分一杯羹?这是肥美的膏腴之肉,四周的荆棘里,群狼环伺,到处是想要我们命的人。

正如像叔文,王伾这样没有家世也没有进士的人不能做大唐的官僚。

我们这样年轻,没有根基的人也不配支配大唐的命运。

谁来支配,那些围绕在皇权周围出入宫禁的宦官们,那些盘踞在地方上刀剑锋利伺机而动的藩镇们,朝中的世家官僚。

所以我们起舞高歌,也不过是一场荒唐闹剧,我们并非舞台上真正的主角。

那些乱收费的名目能够废除,但是屯田盐铁的诏令不是一朝一夕能下达的,朝令夕改不行,我们必须再彻底的调查之后才能做出点事情来,所以我们钱谷组目前进展也还是比较慢。

比较糟糕的是韦执谊这边。我们当中,他官位最高,同平章事,丞相。他也最艰难,他去和那几位主角,藩镇,大臣们打交道。那几个主角,哪一个都不好伺候。他们鄙夷韦执谊,两面逢缘必然被诟病。长袖善舞一看就有当小人的潜质。而且韦执谊放弃传统,搞小团体相当于叛徒。他们让执谊带回来一句话。

太子什么时候立?

执谊谢天谢地。他二十几岁中进士当翰林学士,当宠臣顺风顺水大半生,头一次感受到被全员排挤孤立。他希望赶快立了,让大佬们消停一会儿。

新皇帝虽然病怏怏的,但是又不是没有长子,而且二十几岁,年轻健康,世道也安稳,立了之后对方满意了,我们也不缺什么。可以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家团结起来又什么不好。

叔文听到了,脸色却难看起来。他一向带着温和与宽容的神色听我们说话,他的外貌也是宽容温和的,说起事情来神采飞扬,即使我们持有不同的意见,他不曾对我们生过什么气。当执谊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尤为可怕,眉宇拧在一起,好像要杀人一样。执谊说完那句话,自觉松了一口气,转眼看向叔文的神色,他也跟着不自然起来了。

平日诸桩事宜都可以交给叔文独断。但是关于天子本人的事情,我们这场会必须议开在他的面前。他,这位新任的天子,后世的顺宗,也是不能说话的李诵,二十余年受气多病的太子。

叔文看向我们一群人并不理解的神色,他也只能给我们解释出来。

太子,这个儿子,他生来就是弑父的凶手。

我们存在的一切合法来源都来源于皇帝,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名义上确实如此。但是实际上却更替却非它所愿。上天不会天然赐予皇帝权力,皇帝也可以是纸糊的老虎,皇帝的权力也是有来源的。

我们如今吆喝着要闹个天翻地覆,却没有人来管一管我们。因为他们其余所有人,都明白一件事。这个病怏怏的皇帝不值得,他至多一二年就会死去。所以他们放纵我们这个小团体围绕在他周围,至多一二年,皇帝一死,我们就像秋蝉自然而然就会销声匿迹。因此他们更好奇谁谁继任者,那才是他们的核心,太子是谁?下一任的天子是谁?

一旦合法继任者出现,这个纸糊的皇帝很快就会被抛弃。那些曾经赋予他的,也会轻易地赋予旁人。他们之所以问我们,问皇帝,不是征求我们的意见,只是程序性的走流程而已。越过流程,会脏了他们的手。

所以我们不能把太子交出来,这是我们保命的底牌。如果我们交出这张底牌,我们所有人都会灰飞烟灭。这是我们的生死攸关。

皇帝的生命是有限的,因此改革是有生命的。

如果迫不得已,必须要交出太子的话,我们可以采取另一个办法,我们万万不交出这个二十岁健康的年轻人,我们交出一个怀抱中的婴儿。

废长立幼。

幼儿的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他长成年人之前,他仍然拥有合法继承人的身份,我们可以借他这个身份,继续生存下来,和周围那些人对峙。

至于长子被废了怎么办,被放弃的儿子,被放弃的皇帝,被丢弃的孩子,史书上有很多结局都可以参考,那当然都不是好结局。

这是我们面对的情况,这是我们的对策。

丢弃什么,我们已经在棋盘上了,已经沦为了棋子。

是我们活下去,还是别人活下去。叔文说完并没有直接做出决定。韦执谊消停下来,我们也沉默下来,这不能由我们做决定。只能由一个人做决定,天子本人,病重到不能言语的天子,他当然说不出回答。但是,他的决定会是什么?

这是我们故事里一直以来忽略的角色。他仿佛永远病重,永远无言,永远不能做什么。一切都由王叔文做主。难道我们要忘记他吗?

他当然健康年轻过,也曾朝气蓬勃,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弯弓背箭前后奔走。在满堂的客人面前高言阔谈,意气风发。他当然青春过。

他每个夜晚枕着刀剑入睡,他不确定自己醒来是否还会活下去。他自己以及亲近之人的性命都被威胁过。他被束缚住手脚,装作只是喜欢琴棋书画。那是煎熬,许多事务都不被允许,只能小心翼翼和惊慌失措。心中如火也只能强压熄灭,他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活下去,终于活到了今天。

他选择相信了这个越州来的王叔文,没有在乎他的身份,也因为他的身份能尽量降低风险。他把自己的一切托付出去,为了那灿烂的理想。他允许了我们聚在一起,顶着莫大的猜忌,允许我们上蹿下跳,庇护着狂的不得了的我们,并试图努力庇护更多的人。即使他本人如纸糊的脆弱。

所以他是我们的君王。

生命中承受过的漫长的痛苦,给他的精神带来了严重的损害,肉体终有一日也无法承受。朋友,妻子也相继失去,以至失去于生活的气力。

终于他活到了今日,他成为了父亲,手中握着自己儿子,太子的生命。他会怎么选择。他看向了王叔文。

我们有甘洒热血写春秋的勇气,我们能不能交出身为父亲的心?

这个问题就停留在这里。 

他们都没有当场作出决定,他们都需要一些时间。

除了这件事情之外,王叔文有另一件事。这件事我们略有耳闻,但是做出最终决定的人也只能是他,而不是我们。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他的问题,不在长安城,在千里迢迢的越州。

从越州传来的信他看见了,随后就眉头紧锁,心思重重。我们也束手无策。

这件事他选择倾诉的对象是宗元。和皇帝忧心儿子不同,他的忧心之处是他的母亲。越州来的消息,他的母亲去世了。这在大唐来说,往往意味着他要结束一段时间他的政治生涯回家守孝,这是祖制也是情分。面对这样的局势,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就是永远结束自己的政治生命,乃至于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不负责任地把我们丢到风雨飘摇中。显然他必须坚守住风雨,守在长安城,风轻云淡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想要隐瞒自己的故事,人不能隐瞒自己的心。他的亲人,他与我们,他与自己。最后,找宗元来,让他用他的文笔,为母亲写下一些文字。用这些文字来寄托情怀,来留下一些什么。

除了这些文字,他不能把这些忧虑流露出来,不能让我们当中其余人察觉到他自己的困境。但是他选择了宗元。

宗元很自然接受了这个工作。

他准备好笔墨,心中打好文章的框架,然后问叔文“您的母亲一定是一个很伟大的人吧?”

叔文心不在焉,双眼看着那些砚上的墨汁,他摇摇头。“不伟大,她是一个很平凡的人。”

宗元说“可是她生了你,能够教出你这样的人,她一定很伟大。”

叔文继续摇头,“我是一个一般的人,她也是一样的。她不像你的母亲那样,出身名门,博学诗赋。她只是一个很一般的妇人。”

“她是我的母亲。”

“我不知道该怎样说她,在生我之前,她有过一个儿子,后来又死掉了。所以也就只有我这一个孩儿。她一生忙忙碌碌的,不肯停歇。她总是忙,因为总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一切很自然的有原因又没有原因。在得知她的消息以后,我回忆起她。我想她是我的母亲,可她除了我的母亲,她还是谁?我只是她的一个孩子,她的一部分而已。

她究竟是谁?她七十五年的生命中,又有什么其余的故事。可是她远去了,我也无从知晓了。”

他将这些话语,说给了宗元听。

“她生我育我,半生劳苦。如此的恩情当然受得起我放下一切去回到越州去。若是报父母的恩情,那么他我就不该远游,应该一生守在母亲的身边,直到死去,才能远行。”

“父母在,不远游。她还是让我千里迢迢去到了长安。她就那样,送我离开。”

一个是儿子,一个是母亲。我们怎么选。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什么是父母,什么是子女。是不是生命就那样分成了两半,一半的时间为人子女,一半的时间为人父母,如果我们为此沦落,我们自己又是谁。

父母不是痛快的一时欢娱的产物,它是漫长持久的一生的苦痛。

父母子女与我们自己,我们的选择是什么?

废长立幼,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的一切都用年幼的孩子来续命。

为人父的要猜疑自己的儿子,为人子的终是要推翻父亲。这就是宿命。

当我们有一天成为君王,我们终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太子就是帝王的死穴。他的儿子随时都能取代他。如果改革寄希望于君王,那么谁把持住了太子,谁左右未来,谁就是赢家。伟大的君王必然要舍弃自己的太子,他们交出身为父亲的心,来换取千秋功业。灵魂是否会负罪,是否堕落,那是来世的问题,不是今生。

君不见,魏孝文帝,一代帝王,为了文治,如何杀死自己十几岁的儿子,为了向部族宣告,帝国此去洛阳绝不回头。

君不见,孝文帝的父亲,把帝位传给幼子,空怀家国大志,抱着不甘之心,改革未成,被人谋杀。

赵武灵王在饥饿中死在沙丘,秦皇帝的车队又从沙丘满载着鲍鱼去了咸阳。

改革脆弱,君王也脆弱。随时可以被取代,被利用。

这是危险的位置。

我们交出了我们的回答,也将迎来我们的结局。

天子的长子众望所归成为了太子。


这是他自己的答案,他既然要庇护所有人,他也要庇护自己的儿子啊。于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换取当父亲的心肠。

我们试图让陆质这位老师去给太子讲讲我们的思想辩论,以作为微弱的影响。太子的意见是上课不要东拉西扯。

叔文在册立太子的那一天忍不住感叹,说出师闻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不知道他在慨叹谁,是我们,是他,是天子,还是那些过往的英雄。

我们将迎来迅速的毁灭,消亡。在这之前,一切要快,要尽可能动手去做一些事情。这样从盐铁屯田下手就太慢了,夺权是更快的办法。为什么宦官能像大爷一样活着,因为他们拥有神策军的指挥,所以要从他们手中讨要军队。借助皇帝的诏书下达更换指挥的命令,然后用老将来接收兵士。结果就是一个兵士都没出来。我们这个皇帝手中的诏书是空头纸一张。

反而迎来了报复,王叔文被从翰林学士的位置上赶走,毕竟从皇帝手边要空头文书对于人家宦官是熟练业务。王伾去找宦官,百般哀求,拿出了好几个方案也没用。

韦执谊不死心,想了招说给了叔文听。藩镇有个叫刘辟的人过来结识韦执谊,他愿意派出兵士帮我们处理宦官,并且把一部分的土地交还给朝廷,前提是朝廷承认他的地位。王叔文否决了这个办法,这种交易不能做。

朝野中关于我们的非议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的史书上编了一个非常曲折的故事来描述,说是皇帝深居宫中不能说话如何下达奏折。他们就编说,他有想法,就告诉妃子牛昭容,牛昭容告诉宦官李忠言,李忠言告诉王伾,王伾告诉王叔文。一层一层的传递。

我们又不是玩你画我猜,它的真实性非常值得怀疑。也许皇上喝汤想要个勺,比划一下就变成了,皇上说要贬谁去北斗星。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私心加上一些话,谁又能相信。这个逻辑的故事内核其实只有一个,我们不靠谱。那么我来说发生了什么,不能说话的皇帝如何和王叔文沟通。发生的就是李诵完全地相信王叔文,他虽不能言语,不能作为,但是他相信叔文要做的,就是他想做的。言语是误会的根源,这就是不言语也明白对方在做什么的秘诀,完全的信任,全部地托付。

要做的依然都没有做到。

朝野和宦官我们都搏斗不过。

最终,我们败得一败涂地。叔文被迫回越州为母亲服丧。从上位到下野当中的日子也就短短的数月,从春到秋。

父母之心,历史意识。上天选中的改革家并不是我们。

太子即位成为新的天子,他的父亲被尊为太上皇。我们这个小团体被贬的七零八散,流落在帝国的蛮荒与海滨。新天子当然有理由恨我们,我们差一点就要杀了他。那么他恨他的父亲么。他的父亲软弱,让他小时候过的不好,后来又招了一群人差点要杀他。

我在蛮荒之地,消息闭塞,听闻太上皇的死讯,也听闻说是宫廷中的秘闻,说新皇帝杀死了他的父亲,也听闻是宦官杀死了他的父亲。

我在蛮荒之地,为我的君王招魂。

还是希望,新的天子不要恨他的父亲。

君臣父子,多么的冠冕堂皇,冠冕堂皇之下有最令人不齿的忌恨,有最冷血的屠杀与背叛。当你深深地感受到那些痛苦之后,仍然会发现这腐朽黑暗的土壤之下,也曾有质朴的深沉的父子之心,有不为因由,深沉执念一样的爱意。他们长久地扎根于此,言语不能传递。

长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王叔文被新皇帝赐死了,也许是贬他渝州司户太便宜他了。王伾在赐死的消息传到被贬谪的地方之前就病死了。

这是两个冒险家的结尾,王叔文在离开长安的时候,说起皇帝,说他身体很好,打马球的时候,身姿轻快而有力。他说的当然是不是真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中风了身体不能动弹,但是也许李诵在他的心中曾经自由而轻快地驰骋过。

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

这故事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两个越州人,千里来长安,犹如两粒小小的棋子丢入池塘,激起一波涟漪,然后都丢掉了性命。

伾阘茸,不如叔文,唯招贿赂,无大志,貌寝陋,吴语,素为太子所亵狎。

而叔文颇任气自许,粗知书,好言事,顺宗稍敬之。

即使如此,他们也曾经相信过,信仰过,不计生死。

我写信问过宗元,这故事是士为知己者死么

宗元写诗回答我,他说,不是。他们死于殉葬。他的儿子对他父亲尽的最后一点孝心,就是将王叔文和王伾给不能言语的他父亲殉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对方的心和唇舌,有无需言语也能理解的情义。那么就应当一起死去。

他用的笔调残忍而凄冷,讲述了秦公死了以后,他的臣子们被殉葬的故事。


束带值明后,顾盼流辉光。

一心在陈力,鼎列夸四方。

款款效忠信,恩义皎如霜。

生时亮同体,死没宁分张。

壮躯闭幽隧,猛志填黄畅。

殉死非所礼,况乃用其良。

——《咏三良》


请原谅招魂这一章怎么就这么长,因为我觉得永贞革新这个体量也还行吧.......

然后其实宗元好像都还没有正式出场......,不过后面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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