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二十三年(四)


在我等待宗元的信件的间隙,也会收到一些别的信。

在这个时候寄信来,要么是友人关切,要么就是仇人拍手称快。甚至还有二者兼有的。

那些摆手称快的书信里的内容无非就是看了让人不痛快的。要么写信特意来说风凉话,来嘲笑我今日落到这个处境,要么就是一本正经谴责我们轻浮,谴责我们张狂。这些信我很少看,偶尔分门别类整理一下,我不感兴趣这些信的内容,但是仇还是要记得。我不是曹孟德,烧信烧的痛快,我要记下来这些信都是谁写的,把这些人名字都记下来,以后也不要忘了他们。

我很意外地发现这堆里居然有一封是韩退之写的。啧啧,他竟然是这种人。

我一直认为,他是那种老夫子一样的人,古板严肃的很,时不时还要天真一下。说起来他算是我的前同事。和我和宗元这种得意少年不同,他考进士就考了三四次,考博学鸿词科又考了三四次,考不上就去谴责一下社会风气不正。当我们成为同事时,他比我和宗元都年长。我们当时关系都不错,他的兄长是宗元父亲的朋友,他对我们总有一种长辈的关怀。当然他还很天真,当同事没多久,他因为随意谴责社会风气就被贬了,被贬的还是我差一点要去的连州。

元和天子即位,大赦天下,他喜笑颜开又要去长安当官了。也许是太过得意,他给我写信问朗州风土如何,被贬之后住的还习惯么的信里,还混入了他的几首旧作。还只是洋洋洒洒旧作中的几首。

我顺道念起来,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雠。”

“忽有飞诏从天来。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赦宥恒愁猜。近者三奸悉破碎,羽窟无底幽黄能。眼中了了见乡国,知有归日眉方开。”

更不用说还有《永贞行》这首,开头第一句就是“君不见太皇谅阴未出令,小人乘时偷国柄。”

真是看完恨不得去磨刀剑提着出门,问他怎么写出来这种东西。

我看的又好气又好笑,好笑在他这么一位道德君子居然还会小心眼记仇怀疑我和宗元出卖了他,要说泄密,第一个泄密的就是张嘴说出来的他自己。好气,气在永贞的事情,不是他能评说的。他是我们的朋友尚且如此看,更不用说这朝野上下如何议论我们,只可能是更难听了。

但是我还是原谅了他,被贬的日子都不好受。

我这位天真的朋友也会落泪,长路迢迢,要越过几座高山,大江大河,路上风雨交加,他以为自己到不了贬地,以为此生就要埋骨他乡。贬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他一大家子的事。他有病弱的妹妹,一听闻消息就险些以为此生见不得兄长了。他有稚子娇儿缠着父亲,有妻子一言不吭就是看着他,此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靠他养活,就因为多说几句,就要去穷乡僻壤过日子,全家人生计哪里讨。穷也穷习惯了,食物古怪就算了,偏生牙齿也不好。可是那里有要命的疫病虫蛇,

他落魄时我却得意。我失意时他得意。他有他的苦,怨天尤人也没有什么的。

虽说如此,我还是珍藏了这些信件记下了这小小的仇,想着那句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怎么当个笑话说与宗元,一起笑笑韩退之老夫子的小心眼。

笑完了,我取出信纸开始写信,来回答韩退之问候我生活的问题。我告诉他,我过的不差。我告诉他这荒蛮的地方,曾是古老的楚国,是波澜涌起的泽国,有重重围绕的高山。明月光洒在风烟凄迷中的春草上,水中有鱼嬉戏,更深的水中有种种精怪鲛人们在起舞高歌。苍茫古迹或许是千年前汉朝的军队来过。高山深林人迹罕至,正可寻访仙人,叩问成仙之术。彭泽陶令追求的桃源或许我就是遇见了,桃源,美丽的隔绝非人世的世界。桃源访仙宫,薜服祠山鬼。或许下次给韩退之写信的刘梦得早已成仙。

笔墨停了,我收好信,想了又想,这封信要寄去长安了。

多日后,宗元的信和韩退之的信一起收到了。

韩退之的回答是,神仙有无何渺茫,桃源之说何荒唐。果然是个无趣的男人。

宗元的回信点评了我的诗作之后,回答了关切问询的他的近况,他和母亲女儿一起来到了永州,他们先住在佛寺里,宗元并不信仰神佛,但是他的年迈的母亲和小女儿都信佛。他们来到陌生的地方,这里一切都陌生茫然,从草木到人都和长安不一样,所以见到熟悉的佛寺也就觉得更加亲密安心,也就住在寺里。来到永州当司马和我在朗州一样,都没有公务。寺里人倒是很敬重他这位长官,积极地为他安排住处。寺外面有一大片竹林,长的杂乱无章。他见了少不得要整理。寺里的僧人告诉他,竹林下有芙蕖池,池水自是湘江水,伐除了竹林也能看到远山,是很好的风景。于是他们就砍去了竹林,视野果然更好了,天地更广了。宗元却说,妨碍他看天地的是竹林么,可是僧人有竹林依然看的见芙蕖池和好山水。向之碍之者为果碍耶?今之辟之者为果辟耶?

阻碍我们的双眼,让我们看不清这个世界的事物,生在我们的内心当中。狭窄的不是世界,是内心。他写到这里就不再写下去了。

他有心事,我在桃源的诗的背面也有心事。这是我们说不出来的共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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