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二十三年(五)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我爬了七十七座山,我也许是把朗州附近的山林都爬了十遍,我见了八十八条溪水,或许是踏过了七条同样的溪水,我和九十九个和尚说过了话,我或许只和一个寺庙里一个和尚说了九十九句废话。我恍惚间好像见到了神仙精灵,我或许一个都没见着。

这就是我的生活。

早上起来我嫌窗外的鸟太烦,乌黑的羽毛黄色的喙,好像有一百个舌头一样有说不完的话,好像有一百只这样讨人厌的鸟就在我的窗口停歇嘁嘁喳喳,讨论他们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这真是太讨厌了,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也逃不过,被子外面有一千只蚊子在被子外面商量怎么派大军围攻我,嗡嗡嗡,嗡嗡嗡。我把他们的作战计划听了好几遍。我要是一鼓作气,开始打蚊子,我是打不完的。长安也有鸟,长安也有蚊子,皇宫也有鸟,皇宫也有蚊子,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朗州的这群生物有强烈的排外心理,他们不欢迎我,也或许他们是在欢迎我。

对我来说又是这样一天。

所以我怎么做,继续爬山看水,找和尚聊天?

我起身,翻起了一堆信开始看信。白乐天升官了,元微之升官了,韩退之升官了,我把这些东西收到一起。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是有关系的。我写信拜托他们有空的话来寄朝中的八卦过来。

所以,所以我只好又把宗元的信看一遍。我们处在相同的处境上,我们之间的对话直白到尖锐的地步。他们常常觉得宗元温和,他对上司有该有的态度,得意之时也尽量克制,那些是家世背景赋予他的礼貌与冷漠,剥离开那些,他放肆刻薄,锋芒毕露。但是目前谁是我们刻薄的对象呢?谁是最可笑的人,我们开始刻薄起自己来。

我们就像老鼠,藏在暗处,见不得光见不得人。成日瑟瑟发抖,怕皇帝想不起我们,我们一辈子就在荒郊野岭领着那么一点俸禄过着荒野求生四处借钱的日子。更怕皇帝想起我们,他要是记仇起来,哪天大笔一挥,我们要抱着痛哭流涕上刑场了。好好的人,活得像个什么样。

我说我们像什么,我们像乐姬。我还年少啊,犹如美人未迟暮,我喜欢歌,他喜欢琴。

这新旧皇帝交替对我们来说就像改朝换代,我们的先主死了,我们的丞相也死了,如今不是蜀汉的天下,是人家魏的天下。所以我们这两个凄凉蜀故妓,还怀抱着昔日的旧梦,来舞魏宫前。

我觉得我写的有趣,他回信也回的有趣。

宗元回信说,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虫子,这种虫子喜欢往高处爬,还喜欢背重物,想要把天下都背负在自己身上。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人世间一只小小的虫子,它背负不了这么多。总有一天它爬到高处就会跌下来,有的人怜惜这可怜的家伙,把它背上的事物卸下来,它终于可以轻盈地行走了。可是它还是忍不住,忍不住背负,忍不住爬高,终有一天,它从高处爬上去又跌下来,跌的粉身碎骨,无人能救,再也不能起来了,这才算完。

这就是虫子的生命。

他太刻薄了,刻薄的我大半夜把这文字在嗡嗡嗡的蚊子声音中琢磨了好几遍,忍不住笑起来了。我们怎么那么傻呢,可是至少眼下还活着呀。

我们还年轻,年轻到从身体到心还能承受住从高处跌落的折磨。

但是我们的朋友不能。

去连州的凌准双目失明了。

他那么锐意的一个人,他也能背弓执剑,也和我在成夜不歇的烛火中翻账。我总觉得他身子好,又硬朗又敏锐。他是那么健康的一个人,哭盲了双目后,孤独地在佛寺中死亡了。才两三年。

去崖州的韦执谊亡在了崖州。

那离长安太远,他跌的也真是粉碎,他从丞相跌到了海边的孤岛。他才四十几岁,半生都活的那么的快意潇洒,我还能记得他长袖善舞自以为是的模样。谁能想到他两三年就病的要死了。

我不知道他死前在想什么,在想他一撒手,他的孩儿怎么办。还是在想他和叔文后来发生的龃龉,早知道结局如此他会不会依旧做出那个决定。也许什么都没有想,生命疲惫而沉重,倒下来就意味着死亡。

崖州到长安,长路漫漫。他活着没回去,唯有尸骨回到长安。

去横州的吕温也很快传来死亡的消息。

我们在短暂的时间里知闻了太多地死讯,我情愿能够奔赴他们身边,在他们弥留之际能感受到关怀,而不是永恒的死亡将至的孤独。这威胁他们,也威胁知道消息的我。

我和宗元不能亲自去现场,我们是流官,是囚徒,我们不自由。我们只能远远地送上我们的寄语。但我想,这慰藉不了他们的生命。生命是永恒的孤独。

在得知吕温的死讯以后,我翻出了纸笔,写下文字,我试图把他留在字句之间,永不消亡。

但是我写下的文字却是,


空怀济世安人略,不见男婚女嫁时。


我把这些诗句,题在了吕温的死亡上。

为什么是这句话呢。

我想,我在讽刺一切,包括我自己。我们说着达则兼济天下,最后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不是口口声声说天下人么,要拯救整个世界,最后连自己都拯救不了。可怜儿女哭嚎其父,悲悯世界的人,谁又会悲悯你呢。我们对这个天下而言,又有什么资格呢。我们区区一己肉身,饥肠辘辘需要填饱,寒风瑟瑟需要丝棉温暖,为功名利禄金钱声色欢喜,为贬斥责难诽谤非议痛哭。我们也是微不足道的,生活所迫,被人怜悯的芸芸众生。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寄给宗元。当我写下来的时候,我好像隔着蛮荒的山水,看到了他注视着我的双眼。明亮而温和的双眼,他在注视着写下这段文字的我。

宗元写下的文字是,只令文字传青简,不使功名上景钟。

他总是希望找到一些,不因为死亡而流逝的事物。

当我们误以为能付之终身的理想,那些有过的热情,终于冰冷而衰败,连我们自己都开始耻笑自不量力。那么什么才能够永恒?

无论是什么样的文字,诗歌像鲜花一样摆在吕温死亡的精神之前,之后属于我们的就是沉默。

沉默直至无人的深夜,我们开始如同孩儿一样哭嚎,哭嚎我们失去了朋友 ,之后的每一个深夜都更沉默与孤独。


一夜霜风凋玉芝,苍生望绝士林悲。






这一段好像太丧了,估计还会丧几篇,但是……过一段就好了。其实这一段写的比较早了,纠结了几天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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