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二十三年(六)

宗元的母亲去世了。

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很不幸。

他的女儿也去世了。

在来到永州的日子里,他失去了最后的血亲。

子女,父母,兄弟姐妹,终于都没有,他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直面世界的空旷和人生的孤独,那感受一定痛苦。


于是我说说其他的事情。


我们一直想回到长安洛阳去,那里不止是大唐的都城,繁华与权力的中心,那里还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故乡。我们被故乡流放。

故乡是什么,是诞生我们,生长我们的地方。

宗元的母亲所生的时代,也是我的父母所生的时代。

我们的父母辈很幸运,他们的童年和青年生长在大唐最繁盛的时期,开元天宝年间。

那是传说而伟大的时代,人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大唐,它是世界的中心。虽说裂痕早已潜伏在盛世之下,人们对开明政治和强大军事依旧充满了乐观的情怀。

那个时代诞生了大唐大多数伟大的诗人,不朽的诗篇。他们的精神世界,放肆而辽阔,豪迈而自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老杜当年的精神世界。无论出世还是入世,这世界上最豪迈的是什么,是自我。

所以有贵妃磨墨,力士脱靴,只为了千古诗篇的传说,所以有公主见到抱琴的才子,挥手赠与进士的传闻。

那时候大唐有一流的歌舞音乐,繁华的商业交流,道教佛教僧人道士许多的宗教人士积极地争辩着什么构成了这个世界,那时候的大唐让万国的人慕名前来。

但是没有什么能永远繁盛。

没有什么能够永恒,那毁于一场战乱。

当这一切的繁华消散,鼓乐高歌纵情起舞的男女们老去,再唱不出当年的声音,灯火光明的宫廷坍塌枯草遍生暗淡不堪,有野狐在夜间行走。传奇的政治家们老去死亡,风华不再。人们不再自信,他们忧虑贫困,忧虑战争,那么那传说时代究竟还有什么留下来?

催生这些诗篇的经济政治军事早已经衰朽,那些诗篇居然还在,他们的文字承托着当时的人生活的心。

人常常会记得那些过去的好的时候,忘掉那些痛苦的记忆。

当很久以后的人说起大唐那个传奇的时代,他们给它标上了开放包容的标签,这些多来自于那些字里行间,所有人共同创造的,胸怀世界,拥抱自我的精神世界。

宗元的父母,我的父母,他们都曾见过那个我们不曾见过的世界。

宗元的母亲出身范阳卢氏,他的父亲出身河东柳氏。

这对小夫妻新婚不久,大唐的变故也来临了。

突然而起的战乱没有放过每一个人,它的力量将颠覆毁灭一切。

平民不可避免的卷入其中,他们被抢劫,被有什么理由或没有理由的夺走生命,或是被迫成为兵士劳工,死在战争之中。侥幸活下来的,也要承担沉重的赋税。这一切悲剧由所有人承担,那些诗人他们或者被逮捕,或着面临贫困与家庭分离。那些音乐家舞蹈家四处逃难,皇室也不能庇护自己,帝王将相也难逃死亡与分离。

写的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诗人后来写“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所以这对小夫妻也承受战乱,他们跑到王屋山去避难,他们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要想法设法借钱,要绞尽脑汁才能获得食物,时时刻刻担心死亡与分离。

如果没有这一切,宗元的父亲也许自然而然地成为一名大唐的公务员,然后过着也许不奢侈但是足够安稳的生活。战乱发生了,所以宗元的父亲不得不四处奔走,想法设法给自己找到一个上司,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是临时的也要维持生计。他们夫妻聚少离多。

活下来是头等大事。

好在动荡的世界总算慢慢趋于平静,战争没有彻底结束,但是安稳也到来了。宗元的父亲总算成为了有着相对稳定工作的公务员。因为宗元父亲那刻板天真的坚持,让他工作长年在外,承受贬谪,工作艰苦,他很少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儿子,宗元。

宗元是在母亲的抚养下长大的。

不止是宗元,我们,无论是我,乐天,退之,微之以及许多人。当你了解我们的故事的时候会发现我们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位置总是缺失的。这就是我们,生在在战后废墟上匆匆重建的大唐,我们的故事具有普遍性。

人们会有很奇怪的观点,受母亲影响长大下的人会柔软脆弱。他们当然错误,他们轻视女人,他们也轻视人类自己。

那么说起来,宗元的故事究竟是什么?

说遥远的千里以外,有一个地方叫长安。长安有一户人家,家里有三千卷书,有数顷田,有百果树,这户人家姓柳。姓柳的户主人不常在长安住,但是长安有一个他牵挂的孩子。那一年,朝廷下令让他远谪的时候,他说,我唯有一子,甚爱之。但是又怎么样,他要一次又一次远行。

这户的夫人姓卢,户主人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养育孩子。她还有两个女儿,都嫁了人。

宗元写的骚赋,人人都说,深得屈子郁悼风采,可与古为列。第一个教宗元赋文的,是他的母亲。他母亲在避战乱的间隙里,手中没有一本书籍,却教他两汉的赋文,教他那已经陨落于战火中的汉帝国的篇章。

然后,我们的宗元,如父母所愿,长大成人,安稳地考上进士,重复上一辈的生活。遭受了四处贬谪的他父亲在死之前,欣慰地知道了他的宗元聪明,成为了进士,他当然会希望上天赐予孩儿好运。但是并没有,宗元重复了父亲的命运,贬谪。

在思考是否要加入王叔文那行人的时候,所谓的改革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一切值得不值得。

宗元也犹豫过,他想到他的母亲。

他问他的母亲,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异常危险和紧迫,为此事会颠覆自己二三十年来力图的安稳的生活,那么我们要做这件事么?

宗元的母亲问他,你难道忘了我们人生是为什么而活吗?为了光明灿烂的理想,那是人生真正的事业,人生的意义所在。她虽然是一个老妇人,如果有一天要一起承担那可怕的后果。她一定坦然平静地收拾好行李陪伴宗元一起去往贬谪的地方,去面临年迈之时的颠沛流离。

宗元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了。

宗元先是得意,母亲还来不及享受生子如此的荣耀。

很快,她就要和宗元一起去接受失去一切的落魄。

他的母亲平静的接受了这些,她说,求仁得仁,要是为了践行道义而死倒也不算坏。来到永州的时候,他们住在寺庙里。永州的一切都陌生而荒蛮,言语,乡俗,一切都在提醒着被放逐的命运,佛寺当中供奉的神明已经是仅有的让人熟悉的存在。

我们在凄凉的天地思考自己窘迫的命运,我们把道义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在炎热与冰凉的夜晚,在欲望与混乱的梦境中。最后,我们似乎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宗元对母亲说,他想说出梦中的呓语一样,为了真理而死诚然是壮烈的,但是如果我才是背负罪孽的人,误了朋友也断送了生平的人又该如何呢。

母亲平静的如同在佛前,说,如果是我们的罪孽,那么我们就用以后的人生来赎罪,罪孽终有尽得救赎的那一天。

宗元不安的心被母亲慈悲的言语安慰着。

但是母亲的力量也有尽头。在永州的佛寺,宗元还没有参透人生的意味的时候,他的母亲就离去了。

他的母亲是平静的,面临神佛与死神如此,面对富贵与流离也是如此。

但是我们不是,柔软热切的心肠被紧紧的攥住,不能相信自己就要孤独地面临这个世间,又要冷静下来,挣扎着活下来。只能勉强执笔写下追悼的文字留下一点纪念。

我理解他的悲痛,在文字间,他在叩问,母亲带他来见识这个世界一遭,为什么母亲不将他一起带离世界?为什么要留下他孤伶伶的一个人深受这世界的戕害。他明明罪孽那么地深沉,拖累了那么多人,为什么结束生命的人不是他。

我当然理解他,我们的朋友就这样离开了世界。而这个问题就像蚂蚁一样密密地爬在我的心上,一遍一遍地问着我。我为什么要活下来?

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身上好像开始生长冰冷的鳞片,吐着鲜红的长舌头,我也同这湿冷的世界所生存的所有生物一样了。

有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我是人,我温热的心肠也会如痛如刀绞,痛不欲生,几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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