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杀死那个韩非

陈壁

一口气吹来,那老铜灯中的火焰越明丽,照见的室内暗淡阴沉,也照的见端着这盏灯的手。只见食指与中指的间隙里满是粗糙的皮肉茧子,那手摩挲着灯上的铜锈,可以看见时常抚摸刀笔的手法来。

手与灯的主人是御史赵禹,约四十岁,酷吏发家,眼下他正向刚成为御史的新人介绍着属于廷尉府的监狱。

“汉承秦制,不止是律法,高祖当年民生凋敝,连建长安监狱的砖石木椽也是拆了不少秦的旧狱所造。从汉自高祖兴,如斯百年间,虽说偶有修缮,但是所变不多。你要是得趣,还能看见在狱中的秦人题在壁上的字。”

这位新人对赵御史所言甚是得趣,于是随他一一流连狱中陈壁。这布满尘灰的痕迹上有数代人的苦处。有高后年间犯了妖言令被逮进来的囚犯一个劲地诉苦,有秦末时触法的囚徒的杀王夺位的暴言。砖石本是重新乱摆,故这些人的言论并不是按朝代顺序,而是随意为之。数百年一一看去,于是秦初与汉初的人仿佛坐在一起坐一起诉苦来。

新人御史对这壁上并排放在一起的两砖上的字迹相似小篆颇感兴趣,似是先秦语句。他于是举起灯来眯眼看去。赵禹也随他一并靠近墙壁。

灯光映在墙壁上,映出两个瘦长绰绰男子人影,似有魂灵一般。

“何人所作?”

新人御史一声问,四周萧疏,一问之下这文景以来萧条空荡的狱壁上倒是似乎有人越过数百年来回应。

那几百年的声音隔着尘灰也清晰地叩问着,口吻都分明,似乎是数百年的回问。

世上并无神鬼荒诞之理,已死之人不可复生,所以这百年前的人并不能与这两位御史心迹相通,对坐到一处,讨论出一番天地大道,人生苦短的道理来。所以所言不过是回声而已。

何人所作,倒是勾起一桩旧事。

数百年前,发问者言。

“何人所作?”

数百年前,时当周室衰微,六合之内,遍野四方诸侯杀伐。

当时未有汉朝,遑论这两位御史可曾出生。

那百余年前的人,也只是自问自答而已。

“何人所作”

发闻人后又紧接了一句。

“我今生定要见上此人一见,若见此人,死而无憾。”

说话的人是李斯。

李斯之人,为楚一小吏,并非诸侯国世代勋贵,家中破落,此生若为官吏苟且侥为一县令,已是大幸事。此人偏执,不肯信此生且是如此。

于是辞去小吏之业,远涉而来,不惧艰苦,不畏嘲讽,怀一颗壮心,背负着一身行李,追随一班学者圣人,于一学宫之中参天地之道,思先王之言。

他追随硕师荀子所学已有多日。所谓积小流成江海,积跬步以致千里。学有所成,诸子百家涉猎极广。除有一番感悟外,又生出自负,以他之聪慧,古往今来的学说了然于胸,自可大展拳脚,周游诸国,于乱世一鸣惊人。

不料,意外得一书简,乃当世之人所著。

不知此人为何人,可字字句句即有杀人之机锋,亦有堪破天地人心之决绝。李斯读之,心潮颤抖难以自抑,五脏肺腑亦为人倾倒,字句斟酌自觉极妙,于己不能为也。

于是不免生了狠心,发愿此人若活着,当见此人一面,若见此人,必引为平生知己。

李斯感慨无多时日。

书简的主人果真来了,同他一般,拜会荀子为师,同席读书,共谈大道。

有如此际遇,可谓幸哉。

可是李斯见了一面,反倒失望了。

来人并不是像他看书简时所想的一样。他读书简时心中所想应是一阴鸷狠绝之士,目如苍枭,身佩长剑,寡言少语,却舌利如剑,一言语出惊人诛心。

是啊,应该是那样的人。可惜的是,那样的人不会和任何人为友。

可是来人令李斯大失所望了。

来人身形纤瘦羸弱,弱不禁风,有郑卫好女之容,偏生容色惨白。

如此形容,来人十有八九是爱郑卫靡靡之风的韩氏公卿。

来人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一句话。漆黑眼珠的双眼像是漂在水中一般。他的目光流转过求学的诸人。最后在李斯身侧设席另坐。

荀夫子热络着介绍着这就是那竹简的主人。

李斯偏头看他,公卿家族的男女们拥有洁白细腻的面容,他们常抬起自己下巴仰起颀长的脖颈看人以示高傲,来人并不如此,他看人的时候双眼有一种沉溺其中的特质。

令人感慨的一张脸,多么典型的匮乏力量的贵族少年。

惺惺作态,李斯心想。一种难以描述的厌恶之情油然而生。

你,你不该是这个样子。

为金玉所裹挟,为羸弱身躯所累。

身侧的同窗也在讨论着新来的人,来人是韩的公子,名非。韩国是小国,于七国之中比不得齐楚秦是大国,兼之王室之内嫡庶分明亲疏有别自有一番严苛秩序,公子韩非在他们自己韩王宗室内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庶孽公子,并不起眼。

虽说如此,一国公子远涉千里前来求学,也实在有趣。

身侧的同窗多为公侯之子,父辈是公侯,子辈也是,他们沉溺于无忧无虑的生活中,他们对自己的同类向来是赞赏,对于下位者却是怜悯与鄙夷交织。

这是当过小吏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的的李斯不想听的话。米仓里的老鼠和厕中的老鼠同样是老鼠,前者与后者却有天壤之别。

他们那样的人永远不理解世界真实的苦痛,也永远不能理解这个世界。

但是那大作的主人呢?

李斯心中陷于怀疑,突然,像飘渺的水鸟骤然停息在网中一样,他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会不会眼前这个韩公子是假的,他们这样的权贵想要剽窃一个有真正才华惊世野心的人的作品是太轻易的事情了。

是的,我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真的。他是虚假的,他冒名顶替了那个真正的天才。那个真正的天才孤僻高傲,穷困落魄,为世所不容,狠厉刚绝。

是眼前的羸弱公子韩非阻止了我见到那文字真正的主人。一定是如此!

毕竟人心都是恶劣的,这世界也是恶劣的。

李斯迅速被自己逻辑说通了。他在惊讶之后,狂乱的猜测让他很快对身旁这位公子流露出轻视与傲慢交织的神色。

一个现象迅速验证了李斯的假设。

这位公子的沉默。

贵族公卿向来是沉默的,他们惜字如金,在口头玩弄着等待他们答复的焦躁的心。但是他们的沉默并不怪异,只要他们高兴他们可以流利且用富含韵律的语调地讲出许多的道理以卖弄自己的博学多识嘲弄粗俗的下里巴人。

这位公子的沉默到了诡异的地步。

别的同窗有意与他交谈,热切拉拢,他闻此言语,毫无回应。他只是低垂下来,并不言语。同窗们见此,心想韩国的公子如此傲慢,纷纷转身离去。见此情景,他亦无知无觉,丝毫不觉寂寥。

人来人往眼见公子非如此模样,自然少有人敢亲近这位公子。公子也不喜人多,他素来独来独往,更添一种傲慢。

李斯察觉的,并不是如此。

公子并不是不想说话。闻他人言语,他想要说出什么,却有一种力量阻止了他,于是他苍白的脸越发苍白,好像要做出严峻的决定,细长的眉毛狞起来。

他有什么不能说的?一个贵族的矜持而已。李斯劝说着自己。

李斯自己劝自己,是这位公子因为剽窃他人的文章而羞愧地不能说吧,贵族难道也有羞耻心?他们这硕鼠,还有脸皮?

杀死这些硕鼠,他才能够见那位真正的天才。

验证李斯假设的还有另一方面。

这位公子在荀夫子高谈阔论谈经论道之时,也是沉默的。

沉默不语。

如果他真是那大作的主人,他应当兴致勃勃地与夫子辩驳。

把自己心胸中的语句如江河入海一般一口气倾诉出来。那大作的主人语句极有气势,信手拈来数则列国往事,行文雄壮,纵横捭阖。

他有什么不能开口的借口,这位公子显然不是哑巴。亦未曾听闻韩国有哑巴公子。夫子阔谈天下诸多学说,若人闻有共鸣,心有异志,都当发作出来。

那么他不说话,定是心中也无话语可说了。

李斯以种种蛛丝马迹,几乎要得出这个结论了。

他不能见到这位天才了。

他在心里呐喊,但并没有说出来。

他告诉自己,他是一个谨慎的人,需要收集更多的证据。

他以此掩饰自己对身旁公子的隐秘的窥探的欲望。他一点也不想了解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

他只是想知道事件的真相,只是想找寻真正的天才。

万事万物总想与人捉弄。

日夜春秋过了不知几时,学宫也到了休息的季节,人渐渐寥落。

李斯不归家,他来就不是为了回去。

沉默的公子不归家,他要埋头写自己大作。

李斯心知此事,但也不欲承认自己想要看这位公子在写什么东西。他劝慰自己,自己只是在寻找把柄。

公子的字越写越多,他人生一种癖性,写起来就忘了天地,忘了自己所处何处,日夜兼连,疲倦袭来,他体弱亦不能御。

所以,对李斯来说,悄悄看一眼并非难事。他有意装作误以,推开一些杂物,门窗洞开,一张书帛轻飘飘地就落下来,上面的墨痕未干,仍在晾干之际,清风无意,竟烦扰了它。

于是它飘摇之际就落到了李斯的手中。

所书千言,洋洋洒洒,落入李斯的眼中,李斯读的那篇,名为孤愤。

写到他心里的文字,孤独的,屈辱的,困顿的生平意欲烈火燎原。

哀莫大于穷困,悲莫过于贫贱的痛苦。

能见人心者,得无为鬼魅。

李斯心下一颤,这就是我想见到的天才。

“此乃非......非之物,烦劳奉还于我。”

李斯抬眼之时,公子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公子面容不悦,神色冷淡。

他吝啬且用力地吐出这些字句,在最后的几个字时,气息已经不稳,发音变得更为短促。使得刚开口的音萧疏,后开口的音粗短。

李斯看着公子拧着眉头,说出这每一个字。

这个家伙口吃?

他知道了。

沉默与贵族无关,与矜持与否也无关,与无知无关。

这位公子沉默,乃因他的残缺。

他不欲将口吃展示于人。

唇舌,既为我的躯体,我就爱它。

纵然声音难听,那也是我所在乎的,怎可交予他人,任由处置。

当一开口,所有人不在注意公子非的言语,而只关心他的口吃时,那动摇了他的意志。所以公子非被迫地沉默了。

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残缺,如行走在初冬湖面上的薄冰小心翼翼,如雌鸟庇护的隔着一层薄卵壳即将要破壳新生的幼鸟般用心,如乱世之中拥有一件稀世珍宝般珍视,不欲为人见,不欲为人知,故此轻易不开口示于人。

那是伤痕与残缺,他视之如珍宝。也是个怪人。

李斯将手中帛书递出。

公子非低头欲言谢,又转为了长叹。

那声音沙哑沉闷,又夹杂着几声突兀的尖锐。在空荡荡的地方显得极为突兀,想来,这声音也惊诧于自己的诞生,悲鸣且诧异。

“公子,你为什么不肯开口与我说?”

他苦笑,“我有什么话要说,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听呢?”

我知道了,公子非。

“所说之难,在于知所说之心。

对一些人来说,这声音呕哑嘲哳,尖锐刺耳,不堪入耳。这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靡靡之音响彻的韩宫太过突兀。对于那听惯温情靡丽之音的公侯们,太过怪诞。人们以难堪面容以轻蔑嘲弄甚至以温声细语劝慰反复昭示着自身不解。

那些不理解,那些举世不容的尴尬,放肆锋利地展示着自我。犹如沙砾一点点落下来,填满了你的喉咙。所以你便不肯说了。

这些话也许对他们来说如此。

但是对我来说,这声音恰好。天人之乐也不过如此。因为我听到了你的心。这世上多丑陋呀,人们贪婪恶毒,撒谎掠夺残杀成性,但是公子非你听到了他们的心。他们都在诉说,活下去。

这个乱世会终结的,公子非,如果你想用你的理论终结这百年来的纠纷。你要记住我的名字,李斯。因为我是将要去终结这些的人。”

“公子,你要记住我。也请将话语都说与我听。”

李斯说的诚心诚意,黑漆的双目里要跃出火光来。

韩公子却面色不动,垂头整理文书。

半晌,他突然抬头说道,对着李斯仍旧在期待回应的双目说。

“我要回韩去了。”

“国中改立国君,恐生变故,我不得不回去。”

才初相遇就要分离,人难免心中不快。李斯心中的热切之情并没有消失,他继续追问。

“公子回国,一路艰险,可有人相随?我是楚人,借道楚地路途遥远,斯愿为公子牵马执辔。”

李斯知道,如果他如此说了,对方没有拒绝的理由。

如他所料,他也果真没有拒绝。

如此就算是默许了。

他们收拾行李,路过楚地的云梦大泽,一路前往韩国国都新郑。

云梦大泽,人烟稀少。山水重叠,影影绰绰,传说山神会化为神女,朝云暮雨。李斯与韩非穿过云梦泽的时候,时常听到巫祝们的歌声,不知此音从何而来。是年幼的巫祝们躲在山林中传唱,还是成年的巫祝在神庙中吟诵,上达神灵,终于传至此处。

诵词语句多妙,当中有句是“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韩公子似乎很喜欢这种调子。

李斯也趁此攀谈。

“公子欲往归国都,可是因为要继承韩氏宗庙?”

韩非轻轻摇头。

李斯继续问“如果公子想,我可以帮公子得到。”

“如若我没有为人君主的本事呢?”

李斯听后微笑。

“那我也可以去。公子,韩国是个好地方吧,列国上下韩弓最烈,射程之远为人惊叹。有郑卫巧夺天工之匠,兼中原丰盈粟谷,商贾往来游走,何其富庶的好地方。我都愿往韩国都城新郑一趟。”

韩非打断了李斯的话语。

“你这样的人,不必赴韩,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那个地方,从上到下都烂透了。我也只是,迫不得已。”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冷冽的像秋天的风。凉意从手臂上攀援而上,忽然就伸到了心里去。李斯心下一凉。

原来并不是同路人,能同行已是幸事。

“像我们这样的小吏生来就该为公子这样的公卿之子放牛牧马,此生断不能成公卿,为你御马是我这样的人生来的一件幸事。”

李斯悠悠说起那些客套话,试图用巧言令色挽留他,没有察觉他从马上俯身,从宽袍大袖中伸出他的手来,慢慢向前伸,直到握住他的牵着缰绳的手。到那时候才转头去看他的面容。

他一字一句地说。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他以诚心祝愿李斯的未来。

之后他又挺身起来。继续说,“当然,如果有一天我沦为囚犯,你可以把我的头颅丢在地上任意践踏。我亦不能抗拒,势罢了。”

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心。

“公子,你注意我有多久了?”

“你有多久,我就有多久。”

是的,比起韩,更有地方能让李斯得志。

他与韩公子,只此一遭的缘分也是很好的缘分。

李斯爽朗地笑起来。

那迷雾一样,仿佛永远走不出来的迷雾,他们不停跋涉也不停地止步,前望是阴云氤氲终叠影的山,后望是风吹不散的江水之上濛濛雾气。左右四顾,苍茫围绕。

周身的湿气浸润一切,拥人入怀又终于散去。

他们终于走出了云梦大泽。

这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李斯又一次听到死不恨也。此时的李斯已经并非为楚国小吏,而是秦国廷尉。

发出这样感慨的人,是他对面的二十几岁的少年秦王。

秦王感叹“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对秦王的反应丝毫不感到诧异。

同样的狂喜,同样的心悸。

多可怕的人,岁月更替,韩非依旧是那个韩非。宛若惊鸿掠水匆匆一瞥就足以捕获人心。一眼看透人心微妙,心之百种魍魉。

此人,得无为鬼耶?

世上没有人能见过他的文字不为他动容。

李斯是宽容的。

他不是过去的李斯了,人世浮沉,他以楚国小吏出身,一朝得为秦国廷尉。

他眼见,韩非依旧是他的落魄公子,数年来一事无成,依旧口吃,如同过去一样的卑微,拘泥在韩那一方天地里,从未解脱。他在漆黑的夜晚里写下千万狂言,都散在新郑寂寞的街头,纵为人知,不为人所遇。

一种细微的怜悯居然生在他的心胸,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决心要让韩非见一见秦王。

韩非,你来到这里,你才能摆脱那卑微的网。

新郑衰微的王室困住了他的鲲鹏,就像楚的云梦泽埋没了他这个小吏。

秦是六月炎热狂躁的风,鲲鹏到此,扶摇直上,逍遥北海,纵情天地。

这个想法让李斯心中快意。

“你见过韩非?”

“见过,非胜斯远甚。”

“王上亦当见一见韩非。”

“斯卿亦如此,寡人还以为斯卿会横生妒心,不欲遂寡人之愿。”

“为人臣者,岂敢生私心。”

秦王政对李斯如此坦荡的态度感到惊讶。

他以为李斯和他是一类人。

真可谓妒杀人也。

妒的前提是有幸瞥见惊鸿之烈,那爱慕之情结出的诱人果实上自然而然缠绕着的不欲为人所见的恨意所生的漆黑小蛇。那蜿蜒的痕迹犹如美人纤细柔软的指尖自心上经过,让人的心脏剧烈颤动。

所以妒也妙极。

让人一见倾心的韩非,他来到咸阳不能那样轻易。

许以高官厚禄然后让使者带着财货把人骗来太轻易。

如果拟一道招贤令就把人唤来那也太轻易了。

派两三个使者用城池玉壁来交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效果。

太轻易的话,给人的感觉像偷盗财宝,总是不安心。

能见他一面,得到他的心,死了可都不会后悔呀。

秦王和李斯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韩国与秦国相邻的边界上,战火铁蹄,烽烟滚滚。秦国的军马不由分说一座接一座占领了韩国的城池。韩军全无防守的本事。韩人对此事习以为常,该种田种田,该吃饭吃饭。

不想吃饭的人是韩安。

韩王安在韩宫中,看着将领们递上来的战况图,想死的心都有了。

秦军攻韩,不需要理由。秦与韩相邻就是韩的罪过。

今年拔五城,明年拔十城,来年再拔十五城。

年复一年,韩国没亡在先王的手里,不是先王贤德,纯粹是韩国先王死的早。如果先王向天再借十年,估计先王会顺利成为韩国的末代君主。到那时候韩安就可以彻底放弃思考了。

但是韩安不能,活一日就要思考一日的问题。

他把相邦,大将,宗室公子,大臣能找到的都找出来,连史官和巫祝都不放过。

一群人坐一起开始一起商量对策。

“寡人,也不知道还能自称多久寡人。也许明日秦军进了新郑。诸位爱卿与寡人的君臣之情也就罢了。”

韩安才说了几句,不由得伤感起来。

这场景最适合年迈的巫师打破了。

陈筮缓缓开口了,“君王,臣日夜为国忧心,夜观星象,见社稷三年无忧也。”

韩安大喘一口气说,“所以现在还不急?”

已历几代韩君的陈筮微微皱眉,他不好打断韩王此刻的好心情。

韩昭侯的魂灵早已荡然不存于韩土,近几代的君王怕事更怕出兵,西边怕秦,东边怕齐魏。六国哪一国来了都能割走几座城池。他还记得数年前,先王也是这般,别国来攻,他也是如此一般好生安抚,不急,不急。

真着急,韩国亡的时候,就是一眨眼的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王上不急,上天依旧眷顾韩。

张相邦此时就恰到好处来发言了,“怕不是还记恨咱们上次背秦。”

韩王安转脸又哀叹起来,“秦王政怎么记性那么好?”

上将军不着急,直言“怎么说,偌大一个韩,打也要打个一年多。这一年多里指不定到头来还是秦退兵。不过又是讨要城池罢了。”

“城池,又是城池。韩早晚要亡在寡人手里。”

张相邦见状,于是又出语宽慰,“这还是要看秦使怎么说。秦王性子难说,指不来了又说是看上什么价值连城的和氏璧。”

“我倒宁愿他贪图国宝,不图社稷。”韩王安无奈道。

张相邦心中惨笑,连珍宝都贪图的人,怎么可能不图社稷。今韩之计唯有等,等秦国要什么,就把什么送上。

左等又等,秦国使者终于在韩国朝堂的忐忑终到来了。

秦使告言“秦强韩弱,韩之所以存千里之地,君臣不受辱也,赖依附强秦故也。今韩秦又起兵争,我王实不愿。为求和议之诚心,请韩稍割宗室之子,秦亦遣社稷之臣为使,以求和也。”

确是不急。原来是要人,要哪一个人又让人揪心起来。

韩王安问“秦王要哪一位宗室为使?”

秦使谢曰“公子非。”

如是这般,韩王庭上下都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不是要太子的头,就是要君王的命总归是颠覆韩国宗庙的这般稀罕物件。原来只是寻常宗室。

松了一口气的韩王安于是下了王令。

无论谁去,韩王安都希望能为韩国带来多年的平静。即使他知道这是奢求。至于秦王政为什么要这个人,他心中混乱无法思虑清楚。

让口吃的公子非担任使者。

这是不是一种嘲弄,存心要他贻笑大方。不过,秦王想笑就笑吧,韩社稷不存,国之宗室早就为人所笑。尊严是无比奢侈的,得到它要付出代价。

故事的主人,公子非听到这道王令没有任何的情绪,他接过王令也并没有犹豫。

周围的臣僚为他出使秦国准备的种种金玉之礼,他也完全漠然。他任由所有人的安排,安排车马,衣物,随从,礼节。在这个匆忙的过程中他没有说出一句话。没有后悔,也没有眷恋。显得这所有的准备就像一场累赘。

韩非使秦之日,车马停驻在新郑城门。

韩非注目着韩国的国都,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能望见故都。也只是一点眷恋,

去故乡而就远兮,出国门而轸怀。

张相邦送韩公子使秦。这难舍难分的一刻,他却从公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他后来描述为怨毒。这让他担忧起来。担忧公子本人,也担忧韩国的命运。

他将不得已的理由说给公子听,“公子恨我们将公子拱手与秦,公子再无归韩之时?但公子是韩公室,今韩有存亡之难,公子不得不行。愿公子以大义为先。赴秦和谈,以图韩存。”

公子非用那怨毒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不再言语。

相邦知道公子非素来的冷漠,于是也不好说什么。公子非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平时冷遇,国难当头把人送出去这种行为算什么呢,他不想做出这种恶心人的举动。作为国之重臣,年长之人,如果可以,他也情愿将这些宗室子弟庇护在新郑都城继续和韩王安一起做春秋大梦,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暴秦。

更何况,韩非不适合做使者。

他担忧此人会因为长久以来的冷遇而做出叛国的行径,毕竟这种行径在当下并不鲜见。宗室之中不乏能言善辩之人,公子非不善言谈交游勾结重臣,不利的出使将会让本就将亡的韩国更快的衰亡。

他也担忧韩非本人。

相邦对于秦王选择使者的理由想了又想,秦国那么多的谋臣真的会多一个韩非?或许秦国想要以此羞辱韩国。

如此也无不可。只因那是强秦,吞并天下,一同六合。

韩国拱手将公子非这位倾国罪人送出。

秦王政欢喜不已。

李斯期待不已。他想到这件事他就心情愉快,他急匆匆地筹备所有的事情。数百斤的简牍公务也轻易的若鹅毛落地。这些太轻易。这一切都比不过韩非的到来的疯狂。

时隔数年,他终于又见到了韩非。

韩非的形容不会有多大的变化。

依旧是羸弱身影,依旧是郑卫好女之容。除却更困顿了。

他的旧友形销骨立,面色倾颓,两鬓早已可见白发,如渭水两岸的蒹葭,蓬松发白,于寒风瑟瑟中失去色彩。比白发更吓人的是无神的双目,唯有冷冽。

凭借如此形容,他的故友依旧倾国倾城。

李斯有时候不禁思考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死,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李斯知道自己一定会活的很长。他经常思考又很少发愁,过着积极的生活,从无求仙的癖好,他在繁重公务之余依然坚持打猎。虽然年纪比秦王大,但是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活的比他长。

韩非,你究竟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李斯太好奇这个问题了。

直到他看见韩非如何一板一眼地扮演一个拙劣的外交家。

秦国人也很想见识这位君王几乎要覆灭韩国才得到公子非。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潦倒且颓废的韩国公子,沉默一言不发地坐在欢迎他的宴席上。秦王没有被外貌所迷惑,他相信这样的人腹中有那样的文字。

他以少年人的特有的热烈问韩非。

“公子来秦当使者,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难言。”

这个人,永远是这样子。李斯心想。

秦王不以为意,他轻笑说,“难言之难,在于未必听也。寡人愿意听你的言论,所以才请你来的。”

韩非听到这话,身躯忽然激动。李斯知道,这种感激之情,正是他的君王想要看到的效果。

然后韩非说,“存韩。”

李斯打断了韩非,“此事不可。除此以外,公子还有没有想说的?”

“除了这件事,我只有一件事想说。”

秦王更好奇了,“那件事是什么?”

“我想,杀了一个人。”

“谁?”

李斯心中一顿,他看着他的旧友,看着他的眉宇,双目,更好奇,说出来的这个人是不是自己。

韩非也注视到了他的对视,注视着李斯的忧愁紧张,韩非忽然变得轻松了。他略有玩味地说出两个字。

“姚贾。”

“姚贾是秦国交通六国的使者,在臣来到秦之后。不日,姚贾也要赴韩。以姚贾的唇舌本事,我担心他摇唇鼓舌就覆灭了臣苦存的韩国。”

秦王失望地问,“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是。”

“韩公子说笑了,出使韩国的人不是他。是我李斯。”

李斯对峙地看向韩非,如果那个人是我,那你会不会杀了我。

说客姚贾看了韩非,又看向李斯。然后问众人道,“韩氏是姬姓王族的分支之一吗?”

“是的吧。”李斯沉闷地回应。

“我说你从哪里找来的的一位动辄打杀人的绝世妖姬。”

众人都笑了起来。

韩非不笑。

他只是悠悠的说,“死无恨也。”

轻描淡写地提起了那句爱慕至极的语句。

众人沉默了之后。

他面容上才有了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宴会结束了。

秦王很失望,这个韩非和他幻想当中的法术之士不是一个人,他只是一个蹩脚的使者,态度固执恶劣。

痴迷在意料之中。

失望也在意料之中。

韩非值得这一切。

秦王政的一切超出寻常的反应,李斯都为之不惊奇。

李斯劝慰秦王,“王上已经得到了他的心了。”

“韩非所著《八奸》,为人君主身侧有八种危害环伺。流行之言,民众之威亲。所爱之男女,父兄手足皆为大祸。一言以蔽之,凡人之所爱,人必为其杀。于是亡国不远,君王当慎。

韩非以存韩之言。刻薄疏远之论,务求君王脱于沉溺之爱,复以刀剑为心,不留私情。所以成君王。君王爱臣,不使其位高权重颠覆其国。臣之爱君,亦不令其色令之昏步春秋霸主夫差亡吴之后尘。”

“此为韩非之爱。如冰如水。王上已得,复往何求?”

“如果我真的得到了,李斯,你又在忧虑什么?”

李斯笑起来。

“臣忧心,韩非会用他一贯靡丽的言论轻易盗走王上的心。毕竟此乃他所长。故臣不得不言。”

“斯卿是在猜度寡人之心?”

“非也,臣只是在,如何才能想法设法帮王上盗走他的心。”

“妙甚。”

李斯在见过秦王之后,又去急匆匆地见他的这位故友。

他一见面,他直白地说出所有。

“我知道,要杀死姚贾并非你的本意。”

“如果你要存韩,我和秦王你要一并杀死才对。”

“你必须趁着君王头昏脑热,哄骗的他杀了我,你的目的才达成了。”

“可是杀我,你却不敢了。”

“为什么?”

“公子非”

“我问你”

“死不恨也,你要杀死我的王上吗?”

韩非的回应也果决。

“我只是要求你们的铁蹄停驻在一个小小的土地面前。”

“倒是你们,你们在这里谈论着如何灭韩,在韩王上面前又用言语哄骗秦韩两国之好,掩盖你们灭韩的野心。”

“是你要杀死我的王上才对。”

“不是的,韩国灭,韩王也会活着。”

“他这样偷生的君王最怜惜自己的性命了。”

“但是你知道的,秦国不东出,我王真死也。”

“将韩国划为郡县,秦国才能积累足够多的财富,东出才能,扫荡六国才能所向披靡。若我秦国积六世之余烈却不能东出,那么秦之强盛也譬如夏花显世,终不能长存。如此光景,与以刀柄诛杀我王何异?”

“死不恨也。”

“你想一想。”

“世上有几人会为你说出这样的话。”

“我王多么了解你,知遇你。”

“我想世上除了他,没有人能成为你的君王。”

“他把性命托付于你,你真的就狠心杀死他么。”

“我的故友”

“你果真如此狠毒?见烽火连天,国君身死,王朝倾覆。你才顿感快意,才能放声大笑吗?”

“韩非,我决心要让你看一看咸阳。”

自西入秦以来,千个日夜的忐忑辗转反侧终于有了安稳的这一天。李斯的面容疲惫而得意。他渴望韩非看见这一切。这真是如文字中描述的天命所归的都城。秦国,这真是天命的国度。贵族公卿的矫饰于此地荡然无存,昂然行走的是军功之士,律令之吏。在这古老蛮荒的土地上生活着全新的人,他们强健富有气力的身躯开垦田地,融尽铜铁,铸成刀,也铸成犁,以旺盛的信心扩张国土。置身于此,能听见青铜车马万乘奔腾淌过大江大河的豪迈声音。能看见钟鼎刀枪千万器物化为沸腾铁水融为一炉的炎热。

这就像是在幻想中一样的现实。韩非与李斯并肩站立在咸阳。

“韩非,我要让你看一看我。”

“秦国奋六世之余烈,六代君王之雄心乃有此业。六代的君王无不为一方雄主。但是你知道秦国六代以来的相国都是怎样的人吗?”

秦国乡间的士女都能哼唱他们的故事。百里奚,五羊大夫百里奚,只用五张羊皮换来的奴隶。商鞅,于魏无用奔来秦。张仪,落魄时来楚国,被诬曾盗和氏璧。范睢,曾被鞭笞装死求生。吕不韦,贩贱卖贵,一商人耳。

在六国,落魄贫寒的身世让他们受尽了耻辱,受尽了嘲讽,不得扬志。但是他们暗自的在心中铸就了利刃,在秦地,利刃终于见世。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求身显后世。于是这一代代的相邦将秦塑造成了纵横天地的大器,也将自己塑造成英雄。

“我将要告诉你的事,韩非,你一定很难相信。”

我的生平是你不曾有过的生平。你的出身让你不可能理解我西入秦关的苦楚。

我为秦国客卿,苦求谒见于公侯之家,只得残羹冷炙。一道逐客令下来,我连这点落魄都没有了。你无法想到我是凭借怎样的耐心,怎样的自暴自弃停留在秦国的。骄傲是奢侈如珠玉的,我的志气早就消磨掉了,我荒废了我的生平虚度了年岁,回到故乡为人耻笑不自量力。

我多么的惶恐,多么的憎恨。

我心一横,我不要命了。

我这卑微可笑的生命有什么值得珍惜的价值。就是被施以车裂的死刑,我也要把我的话说出来。

于是我写了一道谏书驳斥驱逐外来人的荒唐命令。

我很清楚,总有人写的比我好,论章法,总有人胜过我。但是凭借勇气写下那些文字的人,是我。

我没有碎裂成片段悬挂在咸阳的集市上,真到那时候,你是认不出来那是我的。

我凭借着这赌注,这谏书,我就翻身了。那一刻,咸阳一下子变得耀眼了。

我得君王心意,我成秦国的重臣。

你知道吗?那些阿谀过我的嘴脸,那些公侯又转身阿谀奉承我的样子吗?那是最好笑的滑稽者才能挤出来的一张脸。

你不理解我的痛苦,你也不能理解我的快意。

但那不重要。

当我做决策时,那些秦国先辈的灵魂都聚集于我身侧,我要做出的是他们死后连尸骨都在渴求的诉求。

秦国是结束天下大争之国。

我是终结大争的相国。

成他人不能成之事。我想让你看见,韩非。我想对你诉说我一直以来想说的话。我想让你看见你的言语铺陈于九州之土的景象。

我知道,来到秦国让你感受到一些不适,你或许不能适应为人臣僚,动辄万斤的简牍让你觉得繁琐没有关系,面见他人让你感到羞耻也没有关系。那些都可以交给我来做,那些疲惫对我来说已经太轻易了。我习惯了,做低姿态丝毫不让我难堪,我不会回味曾经说过的拙劣谎言,迎合君王正是我意。我穿行其中,自得不已。

韩非,你只要见证这些就好了。我会让你看到你想要看到的一切。

在李斯沉浸于豪迈之气的时候,韩非突然的开口打断他的幻境。

“我看不见咸阳。”

韩非说这些话,面容上难掩失落之色。

是李斯不能想象的。他很意外,

“你会看见的。天下最后都会和咸阳一样。因为秦国的车马一同六合。”

韩非暴躁地打断了李斯,他着急的说话,口吃更不清,肺腑气流也愈发急促。

“不,不,你没有懂。”他情急之下抓住了李斯的手臂,然后集中精力,慢慢用力吐字以让他言语清晰流畅。

“你看不见我的心。”

这理由是多么的可笑滑稽。

李斯笑起来,粗重浑浊的气流穿过喉咙直达云霄,笑声结束后,他本该可以用多年来的话术结束他们的对话,他却选择继续和韩非辩论

“你一心向韩?不偏不党,王道荡荡。不党不偏,王道平平。天道荡平之时,沉重铜车乘雷霆之势飞驰,碾碎道路上的一切,在这尘土中,道路上的一粒微小的石头,一只张开双臂的螳螂有任何存在的价值吗?

虫豸而已,韩没有任何必须存在的理由。”

“非,你不能有私心。

或者说,你这样的人,不该生有私心。

欲建公平坦荡之国,这六国诸侯俱要消亡。于我而言,上蔡如果沦为秦土,楚国的宗庙社稷如果沦为废墟,我不会悲伤丝毫,我当欢歌,击盆鼓筑。我欢歌我的故土与我的理想合二为一。”

李斯面前的人丝毫不为他的言语所打动。

他的气流平息下来。焦灼的气息化为一声长叹。

长叹中,俱是无奈。惆怅像黏着的蛛网将他们二人笼络住。

“于我而言,我生于韩,无国则无非。”

“李斯,你也感受不到。”

“对你而言,世上你所能见的是秦国的车马刀剑。”

“那是用六国在战争中输掉的礼乐之器熔炼铸成。”

“如日月之明,如秋冬之锋,势若神临,车轮粼粼,所向披靡。”

“对我而言,我眼中能见的是韩国都城的城墙。”

“你从未见过,我却无时无刻不凝视着”

“你看不见。”

“每一道郭门,每一道垣,是用韩土地上的黄土造的。”

“混合着流经韩地的大河之水。韩人用搓过谷子的粗糙温和的手掌把它铸成。”

“它们伫立在大地上,如山之高,如地之厚,这么多年,它一定忍耐了很多的事情,因为它总是沉默。我和所有人一样,忘了它的年岁。仿佛天地之生,它就在那里。”

“我生之时,即面对着它。”

“我凝视着它,总忍不住与它化为一体。我想,我的舌头的灵魂一定是从我生之时就被埋进了这土墙,不然为什么我一离开他,我的言语就支离破碎。”

“我靠近它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我。”

“我知道,大争之世。这是人狂妄的时代,大地之上车马巨轮在滚滚黄尘中争相奋起,刀剑在这土地上争鸣,血与铁在抵死搏斗。雄心与天命较量。”

“当他国的兵马踏入韩国都城的时候,这土墙就消亡。即使它还伫立着,也化成了平平无奇的怪诞的土堆。”

“所以我渴慕强大,荡平一切的无情的强大。唯有法度才能捍卫这堵墙。”

“我不允许这墙在乱世之中颓然倾塌。”

“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与亡国同病者,不可存。你还记得是谁写下的!”

“法度荡平那一日,世上任何的墙都会崩塌。你的墙在六国中最为残缺。”

李斯咆哮着。

韩非回头一顾,自顾自地哂笑。

“李斯,你自负。”

“你凭什么认为秦就一定不会灭亡。”

“天道碾压而来,摧毁你的车马,也摧毁我的墙。”

“国无常弱,亦无常强。”

如此歹毒阴险的语句。

李斯的臂膀上已被韩非的留下了深刻的抓痕。但李斯的身体毫无知觉。

他大睁双眼注视着眼前的人。眼前的人暴烈,他漆黑的双目并不无目的地游走而是凝聚成极光亮的点,绝望又可怕的眼神,他白皙面容上充满刚毅神色,也充满了杀死人的冲动,他血液在脉搏中汹涌流动,四肢具有极大的气力。

猛枭出世,黑色的羽遗落于地,那踪迹早已现于九天。

这景象让李斯狂喜,这才是韩非。

他终于看到了真实。

正是李斯在第一次见到韩非的文字时,所构想出来的阴戾狠绝之士,那身配长剑的,凶猛而强大的人。李斯的面目扭曲不堪,从自卑从嫉妒从不堪的过往中解脱出来已经许久了,他已经许久不曾感受过愤怒。

并不是只有王者才生有逆鳞,韩非也生有逆鳞,人必须,小心翼翼,不可触碰。

韩非双目猩红,狂烈占据了他,他以狠厉的预言和绝望与李斯对望。

李斯绝不退步。

他抽出了弓囊里的羽箭,搭箭上弓,他并未将箭镞对准韩非,而是对着天空,云霄之上。他手轻微松动,黑色羽箭则消逝在日暮时分流云暗涌的空中。

李斯不再理会韩非,他不想理会韩非去了哪里,也不想理会韩非要做什么。

只是他又生出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令人厌恶憎恨的情绪。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他开始了自己最喜欢的事。

狩猎。

他骑着骏马,身后是庞大的随从队伍,快马长刀,旌旗猎猎,冷峻身影,连秦王见了都少不了惊讶,随后是免不了的不悦的沉默。

但他李斯并不在乎,他在骊山冷月照耀的丛林里飞驰,踏碎木枝,穿过碎叶低草。

靛蓝天色中,明月高悬于天,他则射明月。

漆黑迷雾中太白星闪烁,他则将黑箭射向太白。

骊山夜晚,山脉连绵,宛如潜伏的巨兽,李斯射向山石。

茂密阴暗的丛林中,麋鹿灵巧跳跃,他眯眼弯弓射向麋鹿的双足。

漆黑喑哑的树枝上,夜枭惊人的双目明亮凝视一切罪恶,他则射向夜枭的双目。

沉重寒冷的风中,寒鸦凄切低吟,黑羽如闪电迅速锁住寒鸦的咽喉。

凡他所见亦所感,黑羽亦疾速奔向。

冷风扑不灭他的愤怒,疲惫损害不了他的激情。他穿过丛林,穿过山川,犹如长刀分开天地,犹如骑兵冲锋陷阵,犹如闪电愤怒地撕裂乌云。

他快马疾驰,在马匹的颠簸之中他明白了一件事。

韩非是残缺的。

他本身的口吃并不足以让他残缺。

圣人无心且无情。

失去双腿的孙膑是完美无瑕的,孙膑这天生的圣人,像常人一样的健康的双腿正是他残缺之处,失去了双腿的这位纵横之家也失去怜悯失去了慈悲,复仇烈火煎熬他的心时他的瑕疵也随之炼去。

韩非生来就有致命的瑕疵。

病不在唇舌而在他的心。

那颗心并不像他的思想那么锋利洞明。

故国故人,人世间那肤浅庸俗的情感,他无法舍弃苦苦沉溺,更视之如生命。你怎生的如此软弱。

就那么不能忘却,不能丢弃吗?

公子韩非,你真是我们法家的残次之器。

让我杀死这个残次品吧。

一个大胆的想法随着烈马奔驰驶入了李斯的脑海。

让我毁掉这个残次物。

他留在这个世上,唯一能毁灭的只有自己。

他的身躯死了,他的心也死了,他那尖锐的思想才能冲破枷锁纵横于世。

这个想法让李斯情难自抑。随着东方天际薄雾微明,他结束了自己夜猎。疲倦困怠丝毫流入不了他的大脑,谁在这个时候能产生睡意。随从将骏马牵到槽边,侍从沉默地收起李斯随手丢在地上的利剑。

那争鸣了一夜的弓也被挂在绘着云气的彩壁上。被热汗润湿的薄甲也从李斯的身躯上挣脱出来。

李斯带起了高冠,拿起了刀笔。

秦国的廷尉,未来的丞相端坐在桌案面前。思索如何面见秦王。

秦王宫内,秦国的君王与他的重臣正在进行一场密谈。

秦王政在提出问题的时候,也在细致观察他这位重臣的表情,观察他的眉宇,观察他的喘息,观察他手部细微的动作,他敏锐的一番观察,得出的结论只是他这位重臣从头到尾都沉得住气。表现完美让他不禁有小小的失望。

“斯卿,寡人知你与公子非有故,此事不当言。可此乃国事,非斯卿之言不可。”

“为人臣者,与国之重,务求慎密。我欲托公子非,然姚贾窃告寡人曰,韩非乃韩国细作,证据确凿,当下狱审问。斯卿有何言相告?”

这是诱饵。

明晃晃的诱饵。

李斯心中暗自嗤笑,这不是杀人的最好时机,这只是试探。

于是他长跪言道,“王上可曾记得郑国一事?韩国派往我国的间人岂止一人,水工郑国也是韩国派来的间人,欲以修渠工事所耗盛大以弱秦国。六国灭我之心如此。却不料,渠成之日,关中为沃野,比年无凶,秦益富强。

由是观之,公子非之才若能为秦所用,于国有益。其人纵是间人又何妨?”

这个回答,让嬴政略感意外。

他还以为李斯一听到这话就欢喜鼓盆高歌地劝他速杀韩非。

不过也没有意外太多。秦王迟疑之后,又问了李斯第二个问题。

“又有人陈言告,非乃韩之诸公子,誓与国同生死,恐不为秦所用。留之有害,当弃,斯卿以为何也?”

李斯面色和缓,徐徐道。“告言者实不知非也。我与公子非乃旧交。”

“读韩非文章,必觉唯天地无情冷峻之人至方能为之。可王上一见就知道,冷峻的韩非,生着一副最是柔软的心肠。”

“非世代受国恩厚矣,故不肯叛韩。然非一孽庶公子,亦穷途落魄多年。”

“这样的人,施以小恩小惠,就足矣念念不忘。”

“何况王上,王上至高至明,不忍见和氏泣血之璧,施垂怜意于隋侯宝珠,礼遇韩非,欲显其人,扬其名,达其志。王上知遇之恩亦厚矣。非虽无所为,心之感激不能以言表,何敢害王。”

“秦与韩,难以抉择,不过非自苦甚。实无害于王。王志在天下,何惜一非也。”

秦王政听完李斯这轻描淡写的言语,忍不住笑道,“斯卿此言,韩非就不得不活下来,似是寡人阴险之人,存了心要韩非的命,你却情深意重挽留你这旧友了。”

李斯长拜谢曰,“斯不敢,韩非之命,一决于王上。”

秦王见此李斯着急模样,又笑曰,“斯卿何至于此。我知你心。不过,为安抚国人,韩非到底还是要去狱里走一遭了。”

如此一番言谈,秦宫里君臣相谐,秦狱中公子受囚。

李斯松了一口气。韩非的命要不保了。冥冥之中,难以捉摸的,就是君王之道。最知晓这个道理的人,名为韩非。

他下定了决心,从秦宫里疾步走出来。

蓦然从秦国的贵客沦为阶下囚,不可知的命运,不可知的君心。

这过程太过仓促,也太过狼狈尴尬。他局促地不安。不过韩非自觉,已经狼狈了半生了,不在乎多这一时半刻。

所以他也徐徐踏入秦狱当中,走入黑暗当中。

怎么活下来,韩非在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活下来。

来审问他的人说的好,把他是韩国间谍的罪状讲清楚就好了。

韩非想,说,本来就是这世上最难的一件事。

他拿起了刀笔竹简,他又开始写东西了。在监狱,在孤独当中写。秦狱如何与韩国都相较,但是有一件事是相同。相同的孤独,相同的愤怒。

他把刀笔的尖端在墙壁上用力划动,以求刀尖锋利,擦过之后他用自己的皮肤来感受刀尖的锋利,确认无误后。他用力地刻下去,沾上墨汁,犹如沾染自己鲜血一般毫不吝啬地挥洒着。

他恳求着,请把这些给秦王看。

秦王一见,就全明白了。

监狱的看守看这秉烛照夜的苦心,不免感慨。

于是他劝道,“公子,你是韩人。我也是韩人。前几年拖家带口来的秦,立了战功,跟随长官学秦律,赏了个狱吏的官。为着我们都是韩人,我且为你说几句。

你或许你不知道。按照秦国的律令,囚犯的陈述秦王是见不到的。再说公子你凭心想想,要杀你的人也不会将这些交给秦王看的。

“我并不欲为秦王所见。”

“那是为谁呢?”

那一册一册的书简如同催命赴一样放在李斯的书案上。

李斯看这这如山的东西。冷笑道,“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乞讨到我这里,奢求我的情谊。

你以为我是谁,我看到这些就会再度沉沦拜倒。

然后无限怜悯的眼含热泪回忆朋友,然后哭泣着知音饶你一命吗?你竟以为我也是那软弱的事物。

你以为我是谁?

我是李斯。

李斯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秦王对韩非失去兴趣的时机。

李斯太清楚这样的人,见是不如不见的。

隔着文字,你能看见一个刚毅之士。

可是真实的韩非犹豫不决,他选择不了韩,无法出卖韩,他也无法怨恨秦。

刚毅之士在孤独中怨恨拔刀。

真实的韩非渴求朋友,渴求有人能拯救他,贪恋他人施舍的一点点好。真实的韩非太痛苦了。

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

韩非的难题,没有人能解答他。

人们有多渴慕韩非,真实的韩非就会有多令人绝望。

秦王的耐心也只是一瞬之间。

李斯富有耐心地等待秦王的耐心消失。

耐心会改变一切,韩国的人早忘了这位公子,新郑更有言论认为公子非是叛逃来到秦国的叛徒,公子非的死亡是可耻的死亡。

秦国的人也并没看见这位远道而来的远客如同商君一样改变这个国家,于是渐渐觉得,韩非不过寻常。

李斯也如愿,耐心的等到了王令。

他看到那道王令,拿出了准备好的毒药,走向了秦狱。

韩非真的被囚禁在监狱中么,天地是韩非的囚牢,韩非自身亦是囚牢。

亲自毒杀囚犯这件事情不当他做,会给人留下话柄。

但是没有比李斯亲手更令他痛快的了。

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

然后疾步奔向故友的结局。

我的朋友,我将使你完美。

他走进来秦狱,并没有多做解释,话语是多余的。他见到韩非面容上忽然显现出的惊喜神色。

也看到韩非惊喜的面容消失的瞬间。不由分说,他双手掐住了韩非的脖颈,韩非的双目在疑惑愤怒中变化。李斯的双臂迸发出铁的力量,捏住他的下颌将毒药倒进他的喉咙。

那药粉不可避免沾染了他的喉咙,他先失去了说话的可能。粉末沾染在喉咙上,他剧烈的咳嗽着,试图排斥贸然入体的异物。但是即使如此,毒药还是迅速进入了他的身体,他那孱弱的身躯很快就颤抖起来。

李斯紧紧搂住他,感受着韩非心脏的疾速颤动,他压制住他的力气,防止他找到活路。很快韩非的手臂僵硬下来,但他十指奋力地想要握住什么东西。李斯察觉到后,他的十指很快握住了他的手指,阻止他触碰到任何可能帮助他物体。

韩非的手指像白色小蛇拼命缠绕着李斯的手,好像要竭力绞死他一般。

你不肯死。

李斯用扼死人的力度拼命压制着,他感受到,这濒死的软弱身躯爆发出了强大的求生欲望,他渴求活下来。李斯怨恨地想,你为什么要活下来,如此颓废的身躯有存活于乱世的必要吗?就像腐朽的韩国为什么要阻挡秦国的兵马,你就像你的故国一样令人生厌,如此的弱小,又如此顽强地贪生,拼劲全力就为了苟且存活于世。除去他们免不了费力又愤恨。

等待韩非死亡的过程是那样的慢长,那小蛇奋力竭力寻找任何一个求生的可能。

李斯精疲力竭,他那廷尉的衣冠也在缠斗之中变得凌乱,他的耐心也耗尽,就在下一秒他好像就要抽出刀子砍的四周都是血液,于是他看起来尤为像一个杀人的疯子。

但是很快韩非的心脏就停止跳动了,和这具孱弱身躯的较劲终于结束了。李斯松了一口气,他松开了握住韩非的手,推开了韩非的毫无反应的身躯。韩非双目失神地望向天空。可是狱中没有天空,他的双目望向了无尽的黑暗。

李斯整理着自己的衣冠,和他人的搏斗,让他感受到自己重新拥有了力量。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可匹敌的对手了,也没有让他如此愤恨的人了。他恢复了,他的病好了,他又成为了喜怒难以察觉的秦国重臣。

他志得意满地开始对死者讲话,以战胜者不容辩驳不容置疑的姿态。

“我杀死你,你应当谢我。

是天下不允许你活下去。

我只是帮你早些结束你痛苦的生平。”

“你也知道的。”

韩非不说话了,所以那令人烦闷的口吃的音节也不会从喉咙里吐出来。

一只蝼蚁爬过韩非惨白的面容,韩非无力伸出手臂拂去这个虫子。但是李斯做这件事轻而易举。

于是他好心地拂过韩非的脸,抓住这只虫子,碾死在手中后,指尖轻微一弹,那蝼蚁渺小的尸体就落到了尘埃里。

竟如此轻易。

李斯呼出的一口气在冬日的空中结成了水雾。

秦王政知道韩非的死亡之后,很自然生出了怜悯。毕竟说出若见韩非一面,死而无憾的人是他,如今死于非命的却是他人。

“王上,是臣的私心误杀了人。”

“不,是寡人的错。斯卿不必自责过甚。”

“王上何错之有,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

“不,不是因为这个。寡人真心实意的后悔了。欲图天下,并六国,当有兼四海之心,何人不可容?身边之人纵然为六国之人,纵然欲杀我,我也有留他的理由。譬如琴师奏琴,音不为我作,我闻其意即可,也没有强求的道理。他有不得不言的由衷,我对此弃之不顾,充耳不闻,任其自生自灭。不将其一言一句都置于心中,何苦就到了不杀不可的地步去。”

“王上是圣君。”

“今秦国欲东出以图六国,斯求告王上,当今之计,自何国始?”

秦王政看着眼前装作做样的李斯,眨眨眼。

心想,人都死了,你告诉我你不知道要从哪国开始么。

“臣窃以为当自韩始。”

“善”

如李斯所愿,秦国浩荡的骏马自那一刻起,终于摆脱了束缚,它们奔向六国,奔向大海,奔向山峦,毁灭无数的城垣,也将一切融为一体。那些日夜围绕着李斯的颤抖白骨终于求得平静。

李斯的困惑消失了,李斯的愤怒也消失了。

这一切持续到始皇帝三十四年。

骏马疾驰是非常迅速的,骏马疾驰向一切的终点。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秦王政已经年老,李斯也已经年老。他们仍旧身处于浩荡的车队中。车马经行的土地数百年前是齐国的土地,诸侯的杀伐的兵器埋在土壤之下,土壤之上是秦国的郡县,官吏,民众。

秦王并不是第一次出巡自己的领土。

数年来关于他的刺杀从未停止,有人在地图中藏了剑,有人在琴中灌了铅,还有的人兄弟死了都不葬,就为了筹集刺杀的钱。

这些显而易见的危险都没有用,不过是蝼蚁从大地上走过,秦王并不担心这些。

他忧虑看不见的危险。

这统一的国度如同平静的大海,偶然有微小的涟漪,日光多情地眷恋这如金如水的一切。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是否日落之后,真实的狂风暴雨就又撕碎一切的平静。秦王政不知道,所以他问命运。

虽然自诩为皇帝,但如今又改称真人。

国将兴,听于民。国将亡,听之神。

但是他无法顾及那些话语,他试图从朦胧磅礴的蓬莱海雾中看到一切结局,他希望那个结局是,永恒的炽日,光明永不坠落。

怀着这样的祈求,他死在了路途中。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宦官赵高。他大胆地临近这危险的猛兽,做出了一些试探的举动后,确认了死讯。他沉默了。

他知道这个秘密需要一个同伙一起帮忙。所以他找来了李斯。李斯是意外又不意外地在车中看到秦王永远陷入沉睡的面容的。

皇帝倒下来,真是太过沉重了。

不过他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大逆不道,赵高瞒着这个秘密有多久才来找他,夏季多么的炎热,这众人高呼千秋万岁的君王,眼下他的这具尸体能放多久。三天,三旬,三个月,多久之后,那死亡才会无法避免地为众人所知。他不会说出来的,他平静地放下马车上的帘子,然后并不出声。

赵高死死地抓住李斯的手,不肯让他轻易地转身离去。

“大秦的丞相,告诉我,我们要怎么做?”

李斯挑了挑眉“我们?依例做就是。”

赵高急切地点头,“我们。”

“丞相,请允许我这小人的冒犯言论。我这样的人有洞察人心的本领,我洞察君王,也洞察你。你为了法度杀死故友,你是有决心的人。如果新皇帝想要取缔你。虽然书中言,臣子必须可以被替代。但是你应该知道,更换丞相,那些法度也会有被更替的风险。你不想决定新皇帝的人选吗?”

李斯眯眼,面色不明地看向面前这个巧言令色的宦官。

“丞相,我和你一样,熟悉律法,清楚法度对大秦的重要性,请相信我。更何况,丞相胜我百倍,不愁对我无计可施。”

李斯想了又想,他反感徘徊犹豫的局面,他很少犹豫。

他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每一次的结果都一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不错。”

咸阳的街市死了许多的公子,那些秦王政的子女,秦国可能的继承人们。没有想到随着弟弟的即位,自己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死去。他们死亡前不禁想到了李斯。

皇帝和丞相是默契的盟友。

皇帝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李斯的儿子,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李斯的女儿。这有一种战国互送质子的微妙气氛。质子的死亡意味着盟约的结束。

皇帝死亡了,李斯更换了盟友,宦官赵高。

但是宦官并没有与他互换质子的意思。他们的结盟果真迅速失效了。

新的皇帝下令了,李斯与毁灭帝国的叛徒勾结,有叛国的嫌疑,应当入狱。

李斯在监狱里,拿起了刀笔,准备上书。

他的竹简没有出现在新皇帝的面前,都聚集在赵高那里。这些繁琐的文字,令赵高愤怒了,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囚徒而已,有什么上书的资格。愤怒的藤曼爬上了赵高温柔的面容。

怒不可遏的赵高匆忙地走到秦狱里见到了落魄的李斯。

“你们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我们这样残缺之人的痛苦的。”

他以高傲的姿态表示“丞相,你以为我为什么来?我不是你。

我不会把人静悄悄的毒死,我既然相信法令,我就会将你送到咸阳的街市处以腰斩。我并非觉得腰斩的残忍能消解我的愤怒,我希望以律法的刀杀死你。”

“不过,我会让你死明白的。我杀死你,因为你胜过我,这是我不能容忍的。”

“况且,你要知道,在玩弄权术上,赢家是我,你就要学会认命。你的不甘心多么可笑,始皇帝灭六国的时候,六国输了,也是这样不甘心想着复国。你不也觉得这样弱小还要存在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吗?

输赢没有理由,这就是天道。是的,曾经你缔造了强大的帝国,你多么强大,但是现在那个人是我。”

“我会用好律法这柄刀子的。”

李斯的沉默让赵高拥有了诡诞的欣喜,他放情欢笑地离开秦狱,他的笑容像玄鸟栖居在他的肩头,他手舞足蹈奔向律令与铡刀的狂欢。

李斯沉默,他在打量这座监狱。

现在的监狱比多年前嘈杂的多。

不过依旧潮湿阴暗,过于黑的地方会让人有一种失明的错觉,一切的图像都在交融扭曲恍惚。光芒刺眼而恍惚,人黑的犹如影子。这墙壁看起来并不坚硬,他随意地在墙壁上刻划起来。

这是习惯吗?

握刀笔的习惯?

他笑起自己了。那些阴冷的空气就像小蛇一样爬到他的臂膀上,嘶出冷气。这感觉让他想到韩非死前与他相握的十指,那祈求活命的十指。

他有一种感觉,韩非并没有死去。那阴冷的墙壁上慢慢浸出韩非的影子。

像雾气一样弥漫着。

阴冷的空气里弥漫着他的孤独,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他的犹豫。

寒冷又黏着的,这不就是韩非的灵魂?他闭上眼,韩非很快就拥抱住了他,然后沉默地浸入到他的灵魂中去。这力量不由他挣脱,不由分说,缠上他的脖颈,也有同样扼死他的冲动。

“我看到你了。”

他的目光穿过了咸阳市上的累累悬尸。

“我看到了你看见的。”

“午后的金色日光穿过青黄交替的树林,那是我的故乡。在上蔡的东门外,我骑着骏马,背着弓箭,黄犬欢快地奔跑在前后,我匆匆去追逐狡猾的兔子。”

 

秦王朝在赵高癫狂的律令中覆灭。

秦朝覆亡后,六国高举着复国的旗帜,组成了讨伐秦朝的庞大队伍,旌旗几经撕裂,结盟又背叛。但是终究没打成个样子。这些人当中,一个并不起眼的人带着他并不起眼的同乡的伙伴捕获了了天下共逐的鹿。新的王朝诞生了,名为汉。

在战乱的时代,人们在幼稚当中全力探索这个世界。思想家们在这土地上四处奔走,用尽毕生的精力,追寻世间的秩序。他们思想的轨迹成为战马的足迹,割裂了大地,决定了一个个国家的兴衰。

在汉代,人们用一条条政令的探索,并不见烽火尘嚣,但一样要人命。

汉兴百年间,转眼武皇帝的初年,君王迫切地想要用法律来约束这个国家。

皇帝需要新的律法。

而两位御史正在观察过去的监狱。

“张汤,你看清上面写的什么了吗?”

张汤看的明白,脸上浮现出难以描述的表情,最后摇摇头。

“没有看清。”

“那么我们要快些离去了,日色将暮,廷尉府的案牍太多。”

“好。”

两个影子从墙壁上消失后又出现在了监狱外的长廊中。影子大大小小摇摇晃晃在汉武年间明朗的日光下。属于法吏的漆黑的衣物,猛兽的冠,显得他们人也像两个画在墙壁的符号,崭新的影子。

“赵兄,死在自己铸就的刀下真的是很悲哀的事情。”

赵禹听到这句话后,没有说什么。他素来少言,但是这句话就像落到井里一样沉进了他的心里。赵禹不关切那些过去的人,他担忧地看向了自己身旁这位新来的御史。与他孤一意而行的处理法案的态度相比,新人阳奉阴违长袖善舞的本事要高得多。

他没有觉得不好。这说明这个名为张汤的人。机敏深刻,惊世之才,一定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作为酷吏,他见证了太多大人物的死亡。刚毅的将军,多智的谋士也并不会很特别,他们也一样迅速地消瘦然后在忧惧死亡。

这位新来的御史,年龄尚轻,赵禹自觉年纪渐长,多有照拂,但是他又能照拂他多久。

酷吏是永远孤独的。

新人感激他,曾对他说,我家中没有兄长,你就是我的兄长。

新人也对他说,如果今上想要我的命,我不希望死在狱中,我希望死在你的手里。

汉武时代,一切才刚刚开始,属于他们的骏马不安分地驻足着,等待着疾驰的一天。而那一天也会来临。

汉武元鼎二年十一月,御史大夫汤有罪,上使赵禹责汤。

禹至,汤遂自杀。

写这个真是觉得法家这些人的命途,低沉与高昂交织,有一种乐章周回往复重叠回荡的韵律美感。

雄壮,共鸣,悲情,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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