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十日谈—第九日——破碎的。
破碎的。
他从狱中走出来的时候，阳光的刺眼让他下意识的有些躲避。
这是多么好的属于秋天的晴朗天气，明亮灿烂的阳光，湛蓝没有一丝云翳的苍穹，寒冷而干燥的风吹拂大地，西风能在将残存着绿叶的树在一夜之间凋零至光秃秃的枝茎。
这样的天气，却还有花朵在艰难的开放孤独的花朵 开放至凛冽寒冬不能开放的时候。
残存的几片深绿的叶子附着在枝干上，纤细的孤零零的枝条却倔强的向苍穹去延伸，枝条的顶端，是艳红色的鲜活的心脏般的花在秋风中开放，翻落的花瓣像干涸的血落在土壤中。
那与时节不符的红，恰似以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祭大地山河。
他对自己说，
我身无长物，除却我一身血肉外再也没有别的，所以我将我仅有的血肉献祭给天下，以我之身献祭。人献祭是有所求的，我求一个海晏河清天下清明。
张江陵最初遇见那个人的时候，是梨花纷纷落了一地，海棠花却在庭院里开的正好的时候，一年里最是和煦的春光下，他们一同中了进士。其实说来三年前也是一同落榜的，只是四五千中三百人，同是四五千人，那样多的人，那样的匆匆，没什么机会去相识了。他们说，那个人文章写的好，是徐大学士亲自指点的。倒不是家中多么显赫，只是国子监里，他家世不好又穷，徐学士生了怜悯之心来，点拨他学业。他姓杨，字仲芳。即使是那时候，他和杨仲芳也不算相熟，只是远远的看着。后来同是徐学士的门生，在徐学士家见过几次。想到那人早在学士门下求学，又长他几岁，免不了开几句师兄的玩笑话。开完了，也就罢了。他们间还是客气，他在廊下远远的看着也是同年的王元美和杨仲芳说了许多的话，他想了，又笑了，想不通最是喜欢胡闹的王元美与杨在说些什么，也许人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事情。
之后他们去了不同的路，他去翰林院，关于杨的消息只是听过一些，贬谪了又升官了什么，不算上心。
惊心动魄的事情是在世宗三十二年的正月十八日，杨仲芳上了一封《请诛逆臣疏》，君父发了大怒，将杨下了诏狱。正月里，京城还是天寒地冻的，檐角上长长的冰溜滴着水，在地上砸出一溜的小坑。他在徐学士家中，那是学士教了多年的学生，也不知心里要伤成什么样。
学士沏了一杯茶，问他“江陵，你有什么想问仲芳的么。”他叹息了一声，“还是问一些吧，他是你的同年，眼下还活着。”
江陵沉吟半响，“仲芳为什么要上这样的疏。”
他听的故事是，杨仲芳家中贫寒，小时候放着牛羡慕着学堂读书，好不容易有了此番造化，做了进士升了官，因着多说了几句话贬了官，如今圣心明了，想着他是个说明白话的忠臣，又连着升了好几级。人说苦尽甘来，总算有好日子了，他却不安起来，说如此大的恩，他无以为报，唯以性命偿之，于是年过了节也过了遍上了这样的疏，言朝中首辅严大人的五奸十大恶，捅破了窗户纸。可是严党的事情，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为什么又要说出来，说给君父听，说给朝堂听。连严党疑心是徐学士做局。这样的时局，人人都不安稳，连他也不住疑心起来。思忖起这事情是否就只是这样，仲芳，你是求的是什么？求青史留名，求万古流传吗？
不，那求不来。青史留名的是帝王将相，史书上给我再多的字都不会比一个皇帝的字更多，千万人的尸骨倒在马蹄下，换来将军封侯拜相的荣耀，换来帝王墓碑上书写的丰功伟业。可是时间那样的残忍，马蹄下的尸骨会被忘却，荣耀也会被忘却。帝王将相也可那又如何，人们遗忘最快的就是帝王将相，几千年中几百位帝王，能让人记得不过寥寥。万古流传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唐时的西厢，至今尤唱。人们津津乐道待月西厢，可崔莺莺的一生薄命几缕青丝，谁又会记得她的墓，又到她坟前去洒几滴泪来。
何况我两者皆不是，我是一个平凡的人。我生下来的时候，并不是被锦缎包裹着，出生在金玉满堂的人家。我生下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普通的耕地的人家，注定生平如枯草，折于秋风中而无人铭记。我的父亲也曾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一天也能因着什么也一下子就成了金银满箱笏满床的大家世族。钟鸣鼎食，子孙富贵。他做过梦，也没有见着那光景，就在家中的土屋草席里病去了。围着他的只有我和哥哥两个田舍郎。
我便是这样的一个平凡的人。
我之所以发声，是为了无数不能发声的人。为了他们去呐喊。
我在这里手被上刑，血淋淋的样子，抓笔颤颤的写不稳字。可那些并不识字的平民陷于狱中，被人打至此。舌头咬出了血却有理难说，打断了骨头冤屈难辩。君见诏狱里冤屈几何，普天之下的狱中又该有多少无辜之人。
我发声，为的是千千万万不能发声的人。他们也有声音，声音却传不到朝堂。
他们像我一样，起于平民。终其一生走不到这朝庙堂之地来。他们一生在这里被决定，他们却不知情。他们身逢冤案，遇上了贪臣墨吏，有人陷害，却没有法子去诉说自己的冤屈。
诏狱中冤屈的不止我一个，可普天之下冤死于狱中的又有多少人。
可是纵是为了家国，得罪了严党，如何有好下场，谁不是父母生养，怎么不肯惜命来。
不，我惜命的。我太惜了，我能生下来，长至如今的年岁，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活着本身，活着本身是什么，那是艰难的在淤泥里翻滚，无论怎样的拼命都离不开这团污秽的泥，可泥潭上又有将泥巴都晒得暖和松软的明亮的阳光，又有草籽和细碎的小小的花，那就是活着的意义。我不客气的说，什么名节，什么荣辱，都没有活着本身更值得。无论怎样的屈辱都要活下去，是淮阴侯少年时忍的胯下之辱，是李陵全族尽灭矢尽道穷的陷败，是乞丐得一日食得一日活，是青楼女的倚门卖笑的。是农夫在汗里混着血泪浸润着泥土一年劳苦却仍不能饱食。多少人挣扎着苦痛的在世间的活着。因为活着是那样的珍贵，那样的奢侈。所以我希望更多的人能拥有它。
我住在北边，一年终是要见几番烽火的，那是鞑靼的劫掠，是马后载妇女，马前悬人头。我知道天下并非只有我家如此，海边的倭寇犯境，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的无所顾忌，终有一天金陵城也要遭劫。我去过，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如何能遭此灾祸来。我做了进士，在兵部这些年，我才知道没什么人真的在乎，他们只在乎事情闹得大不大，能不能闹到京城去，若不能，便死死的捂住，等敌虏自己搜刮尽兴了，尝够了刀尖上的血，自己走了去。他们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在严阁老跟前卖一个好，好去升官来，边关的将军如此念，马蹄下的游魂何人挂念。我如果不去斗争，谁会记得这些游魂，多少珍贵的性命无知无觉的死去，直到马蹄踏碎所谓的清平盛世。
我知道参严党有多难，我知道我的下场不会太好，可是即使是上刑，即使是毒打。我杨椒山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因为生命这样的珍贵，我要用生命的每一秒去斗争。为了更多的人能活着。他们不是名字，不是数字。
江陵，你可曾知道我们大明朝的百姓是多么好的百姓。种地是多么苦的事情，农夫将汗浸在土壤里，一寸一寸的浸透了几亩的田地，妻儿都吃不饱，却将粮食交给朝廷，在虏骑来的时候要去打仗，在洪水来的时候去修河堤，他们无怨无悔的去做着这些。可是为了什么。
在惊涛的大海上去讨生活又是多么难的事情，胆大的渔夫连夜里风浪滔天都要去打渔，捡着一条性命，在天亮的时候，一身的疲惫，带着载着海货的船归来，却也要将采的海珍上交给朝廷去，可又是为了什么。织女夜以继日的织布织绢，留下自己用的，都做了征衣去，采桑女不曾穿过丝绸的衣裳，天下的丝绸却从她们那里来。她们的眼也花了，腰也酸了。纵是如此，若是捐个灾捐个桥来，再吝啬的人，再穷苦的人从牙缝里从柜子缝里寻，也要寻出几文钱拿出去。你看啊，这就是我们大明朝的百姓，受世间最多的苦，干着世间最苦累的活计，心底却有那样的善，那样的信着朝廷。遇到再多的难只怨自己的命，甚少的为难着朝廷。
百姓用自己的双手供养着士大夫来，士大夫站在高高的道德之巅，穿着丝绸的衣物，用不事农桑的手指着穿麻的百姓说，看，百姓是多么的愚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愚昧啊，只有他们被压迫到实在无法承受的时候，才会拿起刀子，扯布做旗子，亲手推翻他们供养的贵人，然后向天下人说，百姓不是生来就要为了皇帝采仙山上的灵丹妙药，不是为了寻海中的珍宝，不是为了去养活贪官污吏，不是生来就不能发声的，也不是为了让人践踏，侮辱嘲弄的。当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时候，有些人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愚昧，那时候他们才会知道百姓们信朝廷不是因为他们无知，而是因为善良。
可是，江陵，那一日我不希望看见，那才是忍无可忍的，才是不顾念血肉之躯。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年过去，张江陵看见西市刀下喷薄的血雾，看见一滴又一滴的血珠，看见血成细细的河流。那是朱砂的颜色，他伸出手来，缓缓的摸着自己的脖颈说，我大明朝有这样好的百姓，可是我又看到了什么。我看到城门口就在杀人，一条又一条的人命堆砌，皇帝阁老如若没有看见一般，他们不瞎啊，多少人在呻吟啊，他们不聋啊。对人间的苦难为何不闻不问，就像木头一样。我看见一声又一声青词的赞歌燃起的烟就像雾，雾里粉饰太平，雾里天下安宁，雾里掩盖了血泪的痛，多少的人失去了亲人，却亲眼看着杀人凶手离去。多少家里连一口人都没留下。我知道来年春草复生，又会有生命诞生，可是来年秋草肥了，虏骑又来踏碎一个又一个的家，就像踏碎春天一团又一团的柳絮，多少血泪又会相和流。一年又一年仓皇逃窜，一年又一年默不作声。我看到天下没有公平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天下太平，终日耕作的贫民也没有活路。这世界就像一团乌墨。
他扼住了自己的脖颈。
我但凡有一息尚在，我也要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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