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须臾


你相信不相信鬼神之说。

我算不上十足的信,但我却是碰到过一个极灵的神婆,算了极准的命途。我有时候总是恨,恨我遇见这个神婆太迟了。如果我早一点遇到她,她那极灵的预言或许就能拯救我的阿兄。我太希望能拯救他的生命了。

我的名字是胥,我阿兄的名字是旦。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但是我记忆里母亲的形象总是极其的寡淡,只是一个朦胧的光影,不大真切。因为我那时太小了。与母亲朦胧的记忆重叠在一起的,还有阿兄紧紧地抱着幼小的我,一字一泣地对我说,这个世界上以后就只有我们兄弟两个人了。

不知为何,阿兄对我说话的场景我清晰地记得那时每一个细节,从发丝的弧度到光投射的影子,我人生真正的记忆似乎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所以我信我的阿兄,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但是我的父亲更信鬼神。

但那对我们也没有什么的,我们是他第三个和第四个儿子。前面还有几个姐姐。他的儿女不多,作为他仅有的儿子,人们告诉我们,我们是他求遍了漫天神鬼才得到的孩子,也许是因为鬼神灵验了,有了我们,他才更信鬼神。

作为他的儿子,得到偏爱更多的自然是头一个孩子和第二个孩子。那时候他刚得到,欣喜地要发狂。作为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他固然欣喜,只是已经不狂热了,他从容地接受了我们。

在得到我们之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孩子了,而他也不那么渴求了。

他有时候也会可怜我和阿兄,说以后我们在世上的亲人只有父亲一个人了。但他大多数时候也会忘了我们,就像他忘记我们的母亲。他是帝王,他沉迷于王夫人俏丽的容颜,他也喜欢卫皇后的性情。这时候,我们自然会被遗忘。

我与我的阿兄一同在宫殿中长大。在幼年我们并不与其余人嬉戏,比如父亲的长子据和爱子闳,我们只与对方为伴。我心爱的鸠车即是他所有的,他会不言语,硬把一个鸭哨塞到我手里,我知道那一定是吹的最响的一个。我会看着他长大,长高,他会用温热的手摸我的头顶,笑着对我说,快些长高。我看着他的面容一天天地变化,变得棱角分明。除此以外,我们拥有对方,我们血脉相连,这个世界生来是那样的寂寞,唯有我们兄弟可以互相作伴。这是其余人所不能分享的。

我的阿兄会陪着我做游戏,即使他已经厌倦了,他也会陪着我做下去。他会对我说所有不开心的还有开心的事情,即使他不能确定我听的懂,听不懂。他那些悄悄的难以确定真假的发现,他对于某些人的谩骂之语也会和我说,他知道我听不懂,他需要的是我在陪着他,在听他说话,因为我是他的依靠,我需要做的只是听,点点头,这就是给他最大的安慰。

我们有时候也会争吵,也会争执,正因为我们是兄弟,我们把之间所有的气都撒给对方,因为我知道,我们要陪对方一辈子,有些气不能老憋着。

这就是我们。

我们幼年时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在诸侯王来朝的时候,聊一聊叔叔们又干了哪些荒唐事。叔叔们是父亲的兄弟。

年年都有新花样。当然,由于若干年前,诸侯王来朝发生的不愉快的事件,我们作为孩子是被禁止下棋,禁止博戏的。源于祖父当年和吴王太子下棋,一气之下拿起棋盘砸死对方的壮举。没有下棋就没有伤害,所以安稳地交流八卦成为我们的主要娱乐。略微年长,可以一起在苑中骑射为戏。

诸侯王的故事有感人肺腑,有轻松愉快,也有恐怖故事。

河间王叔是父亲的长兄,他的大兄曾是祖父废掉又杀掉的太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面临自己的母亲怨恨而终,自己的亲兄长惨死狱中的经历的。我不知道他如何忍受这样的痛。然而他只是平静,平静地收集一册一卷的先秦旧书,闲暇就与儒者同游。他每一次来都带着古书和他平静的面容作为礼物赠送给他的异母的小弟,他兄长的间接杀手,我们的父亲。终此一生,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而我们没有从他的眼神中找到别的东西,真是奇怪的故事。

长沙王也是父亲的兄长,他的出生全然是意外,景皇帝爱幸程姬,一日酒醉召程姬,可巧的是程姬那几日不能承幸,程姬寻来自己的侍女唐儿,盛装饰唐儿去与景皇帝欢好。唐儿之后有身,生下了长沙王刘发。景皇帝没有爱过与他有一夜欢好的侍女唐儿,也没有疼爱过那一次意外生下来的孩儿刘发,因而刘发的封地是卑湿贫国的长沙。

这不过是个意外,可惜我们不知道以后。如果我们知道以后,以后的以后,长沙王的五世孙名为刘秀的那个人会继承大汉的帝位,会在兵荒马乱中有更为传奇的故事。如果我们知道,我们将会感叹这一切的开始,不过是一次醉酒后意外。

这是意外的故事。

赵王与中山王是一对同母兄弟,赵国与中山也近,他们都是父亲的兄长。父亲在他的兄弟中排第十,上有九个兄长,下有四个弟弟。故而他有如此多的兄长。

赵王的癖好是成抓贼,再直白一点就是酷吏。他不喜欢盖点宫苑,和一群儒生谈天说地。他的爱好就是半夜和一群人在邯郸城中捉人。在商客中常会流传这样的故事,千万不要在邯郸城中留宿,要不然半夜睡的正香一阵敲门声响起,揉着眯着的睡眼,会发现一个狠人带着一群官兵翻动着货物,大多编出一个查盗的理由,从行李中强抢值钱的东西离开。当想要反抗时会发现,这个狠人是赵国的拥有者赵王刘彭祖。更有甚者以查盗为名拖人进狱中,要想离开狱,不仅货物要扣留,说不定还要倒赔上多少金。所以外来商客没人敢留宿邯郸,能避开就避开。

那么就没有朝廷来管一管?朝廷的两千石大臣见了赵王更是头疼,来的两千石大臣来到赵国,首先会碰上布衣的赵王亲自来迎接的热情招待。然而他会潜伏在大臣的住所,注意大臣失言之处,以此要挟大臣,大臣不依,就上书告出去。来赵国的两千石的大臣,国相就没有干满两年的,大者死,小者刑,所以没有一个两千石的大臣来敢管他。那时候赵国两千石大臣犹如父亲手下的丞相,都是一个无人生还,不得好死的结局,奔赴赵国犹赴刑场,离开之前就要安排好妻子父母,再流着眼泪等着赵王的好好招待。

他的弟弟中山王曾经当他面吐槽他这种不肯闲着,没事找事的行为,“兄为王,专代吏治事,王者当日听音乐声色。”

诸侯王就应该享受生活,会享受生活才能叫诸侯王。事实上,中山王也在践行这样的人生。有一年父亲请长沙王,中山王这几个兄长来喝酒,喝酒自然钟鸣鼎食,少不得来几个奏乐的,中山王听着乐曲突然哭出来声。问他是什么原因,他说了一堆文邹邹的话,什么高渐离击筑,荆轲不食的,什么白日晒光,什么明月曜夜的。反正就很难过,说了很多,最后才总结一下思想就是,求天子不要听主父偃搞推恩令的注意在诸侯王死后把诸侯王土地分给所有的孩子削弱诸侯的什么的。

他说完所有人都快活的笑了。本来推恩令这么难过的话题,谁反对谁倒霉。唯独中山王说却是十足的好笑,因为别人孩子才几个,封国分了几个孩子自然可以,孩子依然是诸侯王。然而中山王生了一百二十多个孩子,中山国分成一百二十块,每个孩子一夜梦回高祖,估计也就当个亭长了。哪个父亲不爱怜孩子,推恩令仿佛就是冲他搞出来的。怪不得他泣涕了。

他一辈子就爱美人与酒,与美人们生了如此多的孩子。他的兄长赵王也笑他,“中山王但奢淫,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藩臣。”

除此以外,比较怪的约是不能近妇人,唯爱少年郎的胶西王,口吃好治宫室好乐的鲁王,招四方豪杰,好气力的江都王有趣些。

说了这么多人,都是父亲的兄弟,祖父的孩儿。但祖父所有孩子中最出彩的一定是父亲。他也如河间王一样爱收集书籍,也好儒生的学说。他如赵王一样喜欢法吏,喜欢从商贾手里抢钱,他如同鲁王一样爱治宫室,他如同中山王一样爱美人,亦如胶西王一样爱过美少年。他骑射之材,不亚于江都王,他精力旺盛地参与所有的活动。

但他又胜过所有人。我们幼年仰视着我们的父亲,九州的天子,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那后人传唱的世宗晔晔。

我们的父亲,那不可一世的帝王,是最有趣的人,他是真的天马行空,于是挥笔写了天马歌。他真的相信,那长着独角的天马,会在水边的迷雾中见于人间。他相信冬天也可以在温室中养出只有春日才生的菜蔬。他相信在千里迢迢,他从未踏足过的辽阔土地是神奇的,是他要去征服的。他相信强盗可以做酷吏,他相信骑奴做大将军,刀笔吏可以做御史大夫。他总是兴致勃勃,不曾疲倦,他总是热情洋溢,天真又固执地相信着。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其实我牵着阿兄的手看到的父亲却不总是那么光彩。这主要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幼年的我常常困惑于生死。因为我畏惧与阿兄分开,我想我们应该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我不希望离开他。我畏惧独自面对漫长而寂寞的生,孤独而寒冷的死。我的畏惧唯有面对阿兄的陪伴才能缓解。但他也不能解释生死的问题。

那谁能呢?

人们都说鬼神能。于是我开始了困惑于鬼神之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么,我祈祷他真的会灵验么,我真的能得偿所愿么,按理说我无所不能的父亲应该能回答我这个孩子的困惑。但事实上他在这个问题上困惑的和我这个孩子一样,甚至更困惑。

也许他比我更畏惧生死。也许他比我更畏惧孤独与寂寞。

在他七十年的生命中,五十余年的帝王生涯中,他一直困惑。如果让史官来说,会说他如何一次又一次地被骗子骗到。

他遇到过年迈的妇人神君,也遇到过年迈的老者李长君。那时候他还还很年轻,年轻到旺盛的精力都在大半夜不睡觉呼朋引伴出去射猎游玩。那时候他料理王窦两家的外戚就是一把好手,没有哪个臣子能玩的过他这个少年天子。

但是他却玩不过须发皆白的老头李长君。人们没人知道他多少岁了,据说他曾经和九十岁老头的祖父一同游玩,据说他见过齐桓公时候治造的铜器。虽然有人坚信他只有七十岁。但是他骗到了父亲。

这个老头给父亲讲故事,说他能把丹砂变成黄金,说用黄金作为饮食的器具就能长寿,长寿就能见到海中蓬莱的神仙,见到了之后封禅就能不死,古老的黄帝就是这样不死的。

这个老头说,他曾经在海山,见到了一个人,叫安期生,这个人也可叫哪里能等到的一个家伙。安期生吃的枣有瓜那么大,他是个神仙,见到了他就知道了通往蓬莱的路。

我听闻了这个故事,去问我的阿兄真假,我阿兄博古通今,读了不知道多少书。听我说完,他非常感慨,告诉我,估计原来徐福当年就是这么给秦始皇讲的。

但是父亲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长生与仙人。说了这些话没多久,这个老头就病死了。然而父亲坚信这个人没有死,大约是羽化成仙了。

无论他有没有死,李少君这个老头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海上燕齐之地会讲故事的方士却越来越多地来到了长安。

这个故事没有结束,后来的人把这个故事讲的越发精彩了。那一年,父亲得到了一个大鼎。这个大鼎其实也算有故事的。据说这个鼎本来是要来给我们迷信长生的文皇帝的,可不知怎么,文皇帝福至心灵,突然不信鬼神骗子了。这个鼎就被耽搁下来。若干年后,当地的领导把挖出来一个大鼎的事情告诉文皇帝的孙子,我们的父亲。于是他乐颠颠地接受了这个鼎,又听人讲了一个玄妙的故事。

齐人公孙卿说,皇帝啊,你得到这个鼎的时间非常的玄妙,多年之前黄帝也是在同一时间得到的这个鼎。那之后的三百八十年,黄帝仙登于天。

父亲听了高兴极了,问公孙卿,“你怎么知道的?”

公孙卿说,“申公告诉我的,他已经死了。”

父亲问“申公是谁?”

公孙卿说“申公欸,齐国人,曾经与安期生交好,得到了黄帝的话。”

然后公孙卿热情洋溢讲了一大堆,说上古黄帝大战,当时诸侯上万,神灵七千,天下八大名山,黄帝常游五山,且战且学仙,长寿数百年。黄帝坚信世界上有鬼神,鬼神也给了黄帝答复。黄帝取首山铜铸鼎荆山下,一只龙飞来,垂下了胡须迎接黄帝,黄帝于是骑上龙就成了仙。后来那些后宫臣子想跟着上天,根本没可能,都掉下来了。百姓仰望着黄帝上天,抱着他的弓大喊。从此再也没有人在凡间见过黄帝了。现在黄帝的冢不过是人们思念他,建立的衣冠冢。

怎么说呢,这个故事编的很好。如果两千多年后公孙卿和我父亲都如他们所愿非常长寿。公孙卿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男频修仙文写手,而我父亲不用真情实感投入黄金,只需点开男频文网站就能收获相当多的快乐。

无论如何,两千多年前的他们当时聊的都很快乐。

快乐到父亲心热,向往地说了一句,“嗟乎,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

他和公孙卿很快乐,我不快乐了。我又不能说出来,当时的我正在夜里偷听得到的这一段对话,而我就是他的儿子。

我决定离开这个场合,对我来说,我们不过是他的屣,这是什么心情。我知道他这个人一贯如此,然而我还是不能接受。

就在我转身离开时,我碰到了同样也在偷听的人,这是我父亲的长子,太子我也要称一句兄长,他见到我的时候,那个心情也估计是非常见鬼的。看到我,他笑了笑,我们对视几秒,意识到还是撤离好。他很讲兄弟意气地拉着我悄悄地跑出去。不知为什么,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我们跑了很远,远到了在树林中,父亲夜间公孙卿的地方并不是长安。抬头可以看见明晃晃的月亮照亮云与暗夜的天空,周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他那时候终于停下来,忍不住笑了,笑得停不下来。

他停下来以后,他才对我说,“胥儿,不必为此生父亲的气。你要知道他不会抛弃掉你就像拖鞋那么轻松。”

“他只是自己那么觉得,长生是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为此他不惜拿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所以,胥儿,我们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人生来就是贪心的,他得到了一切,又不禁奢想长生。但如果他失去了妻子,得到了长生。他又会贪恋亲情。人啊,就是什么都想要得到的。”

我点了点头,周围安静的只有风声,他抬头看向月,沉默不语。

我打破了这份沉默,我告诉太子,“我要回去找我阿兄了,我不回去,阿兄会急的。”

他说“好。”

我转身离去,又听他喃喃,“但是啊,胥弟,你不会拿你阿兄换长生,你阿兄也不会拿你换长生不是么。你已经得到了。”

我奔跑离去,看见草在风下弯斜一片,月照亮它们纤细的身影。

父亲为了追求长生搞过的迷惑行为多了,我也不能事事都跟他计较。但是有些场合还算快乐。

他是一个浪漫又迷信的人,观星自然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其实也说不清他是不是就是单纯喜欢看星星。

岁首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他会在高台上和我们一起看月亮和星辰,看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在凌冽的寒风与漆黑的夜中,他在高台中点起火烛,彻夜高歌,歌青阳,朱明高歌唱至天明。我们彻夜的观星,常常能见到流星,一霎而过的闪亮。我们那时候还不会对这些流星说些什么的解释,我们只是发自内心地对星辰感到惊异。

我常常回想起有一年的夜晚,那一年,卫皇后高歌,王夫人击节,我们的父亲在歌声中自由而欢快地起舞。歌舞意尽,他疲倦以后就躺在地上,左手拉着太子,右手拉着他的闳儿。他的长子与爱子俱在他的怀中,他看一眼这两个都倚在他身上睡的正香,于是他心满意足地开始睡去。

我与阿兄不在他的怀中,哥哥抬起头望着天,他痴迷于长夜中满天星辰,流星飞过,他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他手指指向黑暗中的一处,“就是那里”。我看向黑暗中,闪烁的星辰并无动静,夜还是一样幽深而神秘,似乎什么也没有。

“就像一支好快的箭”

我看着喃喃的阿兄,冷风吹他的眼,一滴泪落下来。他还未曾察觉。

我说“是”

我和阿兄那夜并无睡意,他一下,我一下数天上的流星,数的都乱了,天也明了。我们才开始躺下来,长长舒一口气,又回头看着对方,笑起来,露出牙来。

我会想起那个夜晚,我相信阿兄也记得。

华阳夫人赤足散发在月下为他起舞高歌的夜晚,他一定会想起那一夜。

我后来想起那个夜晚太子对我说的话。

太子那天也许羡慕过我有阿兄。他没有兄弟,就这一点来说,他十分孤独。但他有许多爱他的人,于是事情又不能一概而论。

他有一个表兄,十八岁出战匈奴,二十一岁封狼居胥的少年英雄冠军侯。骠骑冠军,飚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瀚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他表兄姓霍,曾壮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可是他的表兄死在了二十四岁。

元狩六年三月,冠军侯上书,愿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

言外之意就是冠军侯,要第一个带头给我们封国。有了封国,我们就要前往封国。留在长安城的只有太子,任何留在长安的兄弟都是需要除去的威胁。朝堂上几番礼貌客气的推辞,最后还是确定了我们的封国。这件事情于父亲的第二个儿子闳,可能是荣耀,因为父亲纵容王夫人满天下的挑封地,齐之临淄城,富庶之地赠他。而且他不必去着急去封国,因为王夫人会舍不得她的孩子的。

可是父亲会舍得我们的。

我和哥哥,汉长安城,齐临淄城的富庶都没有。我们一个要去燕,一个要去广陵。一北一南。不似中山与赵的近。,看出来父亲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元狩六年四月,我们得到了我们的封地,成为了诸侯王,成为了我们闲聊中那些叔叔伯伯一样的诸侯王。

而冠军侯的生命也结束在元狩六年。元狩六年的盛夏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盛夏。元狩六年的夏日的光芒是那样的炎热。八岁的我因为封国的事情永远记住了那个夏天。炎热散尽后的秋九月,骠骑将军薨。我有时候会想问他是否知道他的命数。是鬼神告诉他的么。可他可不像那么信的人。

他在死前把一份厚重的礼物赠送给他家的太子。

而他家的太子那时候才十一岁。当然他会一天天成长,如爱他的人所愿。如果他翻过史书,翻到这个故事的结尾。看到得到皇位的人究竟是谁,他才能知道这份礼物的沉重。

我和阿兄在元狩六年得到的礼物是父亲赠送的土壤,我们在同一天手中握着土,黑色的土和红色的土,我们握着这样的土,注定分离,太子手中却什么也不需要握着,他已经拥有了。

我们也会一天天成长,我从那之后有些厌倦成长,成长就意味着阿兄分离。但那之后,我们长的飞快。

我和阿兄要分离的时候,抱着对方哭的难分难解,我们一同长大,却不得不如此。我们下次见面不知何时。我问阿兄,什么时候,我们能不分离。阿兄说,诸侯王就是注定要分开的,少见面的,除非阿兄能做天子,才能把自己亲兄弟像景皇帝留梁王一样,一年中一两月的都在一起。

我说那好,阿兄就做天子。

我问阿兄,可是阿兄,太子尚在啊,他是未来的天子。

阿兄说,那就不让他做太子啊。

我说,那一定很难吧。

阿兄说,我们有彼此啊,我们要做的是等,等我们的对手,我们的兄弟们都输掉的那一天。

我说,好,那我们就等。

年年南北往返的是大雁,却不是我们。我养在广陵的燕子,多么盼着它们能飞到哥哥的廊下,我们可以寄托思念,我们是亲兄弟,相距如此之远。我们遥遥地等待着。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的阿兄想做太子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他自己。可是他是我的阿兄,他想要的,就是我想给他的。

我们亲兄弟,能依靠的只有彼此,父亲却偏偏要让我们分开。

我有时候想,难道这就是父亲。

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不禁回荡在我耳边。

我们的对手,太子据,次子闳。说起来,他们又算什么手足兄弟。

第一个输掉的是闳。他那时候才十几岁,他没有长大。他的母亲王夫人盼望着他长大,王夫人病中为他求来了齐国的富饶,求来了此生富贵。那时她还高兴地以手击头。当她病亡的时候,以齐王太后的礼下葬。父亲为此甚爱闳,为闳请了好相国,好太傅。可是闳终究没有长成他母亲期盼的样子,长寿无忧地度过此生。

闳是一个多么好的名字,父亲在为他命名时也许祝愿他的儿子能在辽阔的天地间快意一场。

但终究也没有。

接下来是太子据。

但是他没有如闳一般的命数,他无忧无灾地长大。我们等了很长的时间。我有时候想,为什么。为什么他就能长命。因为父亲曾经虔诚地祈求过他的出生。因为在他出生后,就去拜祭了长命的句芒之神,请了东方朔为他作赋。我们的父亲就没有想过孩子是这样的早夭,他未必能活到七岁成为太子的那一天。成为太子未必能活到加冠的那一天。我们的父亲就没有想过他的生命可能在任何时刻终止么。

也许没有想过,他为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取名据。也许是希望自己老的那一天,他的孩子已经成人了。他已经老到不能走路的一天,他的儿子会如同高木一般搀扶着他,陪他走向死亡。也许他是希望他的孩子是将来他的依靠。

这是因为他向鬼神许了这样的愿,所以他的孩子才这样平安地成长么。

那他也向鬼神说过,如果他能长生,抛弃掉妻子就像脱掉木屣一样容易啊。

他真是很复杂的人。

虽然斗帝王,败苍天,续写另类帝皇篇是他的梦想,是他的爽点。但是他求神仙也不是只求自己长生的。

建元三年春,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四年五月,大蝗。

元光三年,河水决濮阳,泛郡十六。六年夏,大旱,蝗。

元朔五年春,大旱。

元狩元年,十二月,大雨雪,民冻死。

元鼎二年三月,大雨雪,夏,大水,关东饿死者以千数。三年夏四月,雨雹,关东郡国十余饥,人相食。

那是不世的帝王,他的将军们立下远击匈奴的不朽功业,他的臣子们写下传唱千古的文篇。他却对天旱,洪涝,那飞来飞去的蝗螟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已经很努力了,大司农,御史大夫,他们商量了一个又一个天才的对策。他面对赈灾毫无吝啬,兴修无论是有用还是无用的河渠他也没有犹豫过,他眼见着钱大把大把洒出去。他为此付出了多少苦心,但是他也无法预料明年会不会还是相同的情况。

于是他跪下来,祈求神灵。

太一神,五帝,后土,泽山君,武夷君,阴阳使者,北斗,天神上帝百鬼,八神诸神,山之名祠只要是一个神,他都虔诚地祈祷,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虔诚相信鬼神的人了。他,是九州天子,然而一次次跪拜在装神弄鬼的人之下。他不止是挥兵匈奴的不世帝王他也是会因为黄河决口泛滥,跪下来无比虔诚祈求神灵的凡人。他也会流泪,也会着急,也会无奈。

他也虔诚的侍奉着国家,侍奉自己的理想。他也别无他法。

在自然山川面前,人就是如此卑微。

这时候总会有碰运气的人出现。

这时候碰运气出现招摇撞骗的是栾大,他说话一套又一套,听起来有逻辑极了。而又为人长美。要知道父亲除了爱听故事外另一属性是看脸。

他说,他的老师对他说,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

说的父亲泪都要下来了,黄金河决还排在长生与仙人前面。于是他真的信了,为了解决河决,他给了骗子佩六印,贵震天下。想到长生,他把这个英俊的看起来很有本事的骗子许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女儿,不久前丧夫的卫长公主。父亲理解那种失去的悲伤,他失去王夫人的时候请少翁招魂,以求再见一眼。他希望女儿从悲伤中走出来。他也许是真的想做一次父亲,也许是真的被骗糊涂了。他把长生的机会先给了自己难过的爱女。

不过骗子终归是骗子。皇帝可不会一直糊涂下去。骗子在皇帝的面前受印的时候,代表的是上天,可是不臣的。皇帝一旦清醒自己的权力被僭越,那么后果是可怕的。

于是那骗子迎来了自己的死亡。而父亲的第一个女儿,又接受了一次丧夫。

如果说第一次丧夫是死亡的可怕与无常,那么第二次丧夫是什么的可怕与无常。

卫长公主是太子的亲姐姐,所有孩子中,她最得父亲喜欢。她到底也没有长生,反而也早于父亲多年离开人世。

而海上燕齐之间络绎不绝地来了更多对皇帝说他有能成神仙的方子的人,来了更多编故事来骗的人。世上真的有炼金术么,谁骗到了皇帝,谁就有源源不断的财富,那才是真正的炼金术。他们不畏惧死亡,在刀尖上舞蹈,手指拨弄着琴弦,舌头说着一个又一个玄而又玄的故事。

他们多来自燕齐,而我的阿兄,就是燕王。

阿兄的目标,从来都是太子。

阿兄有这样的自信毫不奇怪。阿兄的名字是旦,是摆脱长夜的太阳。据说太后怀父亲的时候梦日入怀,才生出了万古的帝王。而我的阿兄相信,他会如父亲一样。

在太子输掉一切之前。父亲又得到了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惜薄命。

那时候他已经近五十岁了,他为孩子取名,髆。

肩头的意思,也许父亲累了,他已经老了,他希望有肩头让他可以依靠。为什么他不需要长子据呢,也许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他试图与衰老抗争一下。于是他更相信更畏惧鬼神之说了。

但衰老的不止是他的身躯,还有一切。像他前半生那样频繁的灾难的天气很少出现了,他要忧心的不多了。也许是修的河渠到底派上了用场,也许是上天突然眷顾了。于是他可以更专心地研究长生了。

但是像他前半生那样顺利的战事不多了,而当时制定的一系列律令也在崩坏,有越来越多聚众的盗贼,小吏们怕捕盗不利的罪名,干脆上下相匿,都装不知道算了。

他曾经挥师的匈奴也察觉到了他的衰老,愈发不安分起来。而对匈奴的战事也不顺利了起来。

这些衰老都是看的见的,还有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是他内心的衰老。当时人求长生有什么法子呢,朱砂,玉屑,铅粉,黄金,都是石头一般的东西,混在一起炼一炼,人们相信吃了石头就会像石头一样长寿。混着托铜盘的仙人昨夜凝的冰凉的露珠,调一调,吃下去。

量太大了,就少一点量,口感不好就来点饴糖,肉丸,果干。总归是要吃下去的。我看着他拿起勺子一点一点吃下去这混乱的东西。

慢慢的,他的心就像铅石一样硬,他的身体里流动的不再是温热的血液,铅石心脏泵射而出的是错乱灼热的朱砂,流淌在玉石冰冷的皮肤下。他睁开眼看向世界。曾经那个肉体凡胎的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怒,暴躁,薄情的铅人,他被那些石头和金属彻底替换掉了。

他还是一样的外表,也许他真的得到了长生。

那之后他又得到了一个孩子。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很难相信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能得到孩子。据说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望气者发现的奇女子。据说她从小双手拳握不能伸开,但是天子一掰,她的手就自然伸开了。

听故事时候要学会相信,不要思考,她双手拳握如何吃饭穿衣。更不要思考她从小双手拳握那么怎么剪指甲,指甲不剪一直长会不会穿透手掌,血淋淋的很不好看这种问题。

总之这个奇特的少女与长生者的孩子,怀了十四个月才出生。

他的名字叫弗陵,弗陵,也许是长生的意思,也许是永远不要踏入坟墓的意思。他的出生预兆着这个,长生者在金玉的身躯下,还有旺盛的青春气息。

十四个月,古代圣王尧也是十四个月出生的。这是一个好兆头。

也是阿兄感受到的关于皇位的危险的气息。那有什么,天塌下来,太子先顶着,他最先出生么。

我们的父亲曾经上上天许下过,如果能长生,他愿意抛弃掉妻子儿女。现在他已经得到超越许多君王的寿命,六十岁仍在的青春感觉,到他付出的时候了。

太子输在征和二年。死在太子之前的,还有父亲的两个女儿,太子的姐姐。还有许多的列侯,那些曾经陪伴父亲度过真正青春岁月的人。那时候父亲还不是皇帝,那时候他们骑着马匆匆地从林地上疾驰而过,带着猎犬追逐狡兔,风吹起他们的发丝,他们只顾欢乐并不回头。等冷风再吹过,已经吹到了征和二年元月公孙丞相的坟头。

曾经追逐炼金术的巫者已经熟练了炼金术,他们对父亲说,他所有的老迈之相,不过是有人在巫蛊,在祝咒,杀死他们,巫蛊之术就解除了。

于是从长安到郡国,人们翻遍了土壤在寻找。所到之处,土壤很快将被鲜血染红。当土壤翻到了未央宫,椒房殿。他们终于找到了太子,按照我与兄长所期待的那样。

太子死了,自杀。在那之前,他在上林苑放了一把火,烧死了胡巫。在那之前,他拼力去辩护,去搏斗。但是这次,他父亲已经是铅石的心肠了。

那之后又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而这长生者还在长生。

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停了下来。也许是无数的鲜血沾染,他的血肉生出来的心又开始跳动。而一跳动,他又感受到痛苦。

又来了一个老头,来给父亲讲故事了。这个老头须发皆白,身八尺余,容貌又好,就像神仙故事里出来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千秋,人哪能活一千个秋天呢。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的老迈,他有时候来见父亲时,还要坐着车子。

千秋对父亲说,我梦中见了白头老神仙,老神仙让我千里迢迢来对天子说一句话。所以我不怕死地也过来说了。太子是天子的儿子罢了。犯错的是你的儿子,你何必苦苦相逼呢。

父亲听了笑了起来,他一生听了太多的神鬼故事了,他也就接着往下编,他对千秋说,告诉你的白发老神仙呀,估计是高庙神灵。

千秋因为为太子讼冤的一句话,封了侯,又成了丞相。匈奴单于听使者说汉朝天子因为一个男子胡说一句话就封了侯,鄙夷了不少。

父亲听说单于鄙夷,他的头脑又愤怒地涨起来,他要把千秋丢进狱中,等候死亡与处决,他的愤怒只有看到鲜血才能冷静,无论是谁的鲜血。但是,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放过了千秋。

千秋做丞相没什么本事,没什么功劳。他来了仿佛就为了一件事,巫蛊。千秋亲掘兰台蛊验。把一件一件证物摆出来,干干净净的,千秋想要告诉父亲,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巫蛊之术。

千秋说,好好吃饭,多听音乐,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就能自然的长寿。

父亲对千秋说,不,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你如果是我你就会知道巫蛊没有走,我能感知到它就在我的身体里。它一直存在。我没有办法放下来,一想到那么多人的死啊,我就真的痛苦。我无法食饭,我无法听乐,我这样如何能长寿。

他说“朕愧之甚,何寿之有?”

他开始想,自己真的是要追求长生么。他动摇了。

他的头脑清晰起来。

他转头又对千秋说,我不是没什么理由要杀一些人的。我知道我错了,但是我做错的时候,整个朝廷没有人阻止。所有人都在做错。不是很奇怪么。毋偏毋党,王道荡荡。你不必多说了。

第三个输的是髆。

髆儿死在后元元年元月,髆儿只有二十一岁。如同他红颜薄命的母亲。他死之前,他的舅舅与刘丞相谋立髆为太子。刘丞相合族弃市,他舅舅投降了匈奴。

髆是他的臂膀,他的肩头,他到底是依靠不得。

据是他的依靠,但是也没有依靠的了。

他必须孤独地去面对死亡。

阿兄去找父亲了,阿兄说,他可以做父亲的依靠。太子死后,阿兄是长子。所有人都说,阿兄是次太子。父亲拒绝了阿兄。残忍地拒绝,削掉了他封地的几个县。

阿兄期盼很久的东西,最后给了弗陵。那个才八岁的,父亲最幼小的孩子。

父亲终于离开我们的时候,七十岁了。他是五十四年的帝王。他最后到达了他的咸阳原上的陵墓。壮丽的茂陵诉说着他一生的丰功伟绩,千秋万代。然而送他到陵墓的深处的人中,没有他的孩子。据,闳,髆都死了。我和阿兄一个在燕,一个在广陵。弗陵还太小了,无法去为他送葬。

他孤独的最后一程,没有妻子的陪伴。没有他曾经说过可以轻松摆脱的人的送别。

他一生爱过许多的美人,王夫人,卫皇后,李夫人这些人都死了。那个与他孕育下弗陵的奇女子赵婕妤本可以不死的。但是他在死前又赐死了赵婕妤。

那是复杂的故事了。

第四个输的是阿兄。阿兄怎肯认命,父亲不让做,阿兄就偏要。阿兄联合父亲最后一个女儿,盖长公主,上官桀,桑弘羊谋反。最后他们都死在霍光手里了。

霍大将军是托孤大臣,为了弗陵的帝位。他开始了流血的诛杀。他自然不会诛杀阿兄,因为阿兄这样的身份,是要自杀的,他自然不会发现我,因为我的阿兄就是死都不会出卖我。

阿兄知道要死的那天,他作歌,他宠爱的夫人为他起舞。

这原是楚霸王的结局,如何轮的到我们呢。

发纷纷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

卫皇后曾经美丽的头发填埋在无名的渠沟里,丞相家的白骨累的无有姓名。

我北去的燕子再也不会带回来哥哥的消息了。

那我呢,我自然是要继续作对下去,如今只有我和弗陵了。

弗陵,没有人能长生。

弗陵是第五个输的。

他已经改了名字,弗。他只活了二十二岁。那么的年轻,就像髆和闳。

弗陵死前,我去问了一个女巫。很灵的女巫。我本来意料不到弗陵会死的,我只是觉得阿兄输了,阿兄没有做到的事业。我就要继续为他做下去。

这个女巫出现在广陵是那么的奇妙,她穿着奇怪的装束,她来到广陵的时候跌了一跤,看到人以后,大笑出了声了。她问我们,她是不是来了汉代。

她又笑,问这个时代是哪一个汉代?是不是有一个太后姓王。王太后的儿子是不是男女关系混乱啊?

我不知道哪里还有一个汉,实打实地告诉她,我的父亲是孝武皇帝。这么说太后确实姓王。她儿子,男女关系......是有点混乱。

她惊讶了,貌似发现她来错了地方。她咕哝着,来的太早了。估计汉元帝还没有出生,如何阻止王莽出现。

她过了一会儿,又问我。她可以告诉我未来发生的事情。问我可不可以给她点黄金,朱砂,陨铁之类的材料。

我答应了,我见了这么多巫者了,都是一个套路了。

我同意了,她告诉我的未来是弗陵用不了多久就会死掉。

我听了,哭起来了,哭出来声。她没有来早,她来的太迟了。如果她来再早一点,早知道弗陵会死掉,弗陵死后,托孤大臣就没有选择,就必须选我阿兄。我的阿兄,原来我们需要做的,真的只是等。

只需要我们等,我们就会等到轮到我们的一天,阿兄,你缘何等不及?

女巫见我哭了,哭的不成样子。她不好意思,她低头,说“你好我姓李。你要是觉得我是女巫,你可叫我李女巫。”

我伤心的没空理她。她有点着急。她突然摸着我的头,然后在我面前蹦跶起来。她手在空中乱抓起来,手舞足蹈半天,陡然停下来,面部立刻绷起来,眼珠盯着我,然后慢慢吐出字来“我儿,广陵王。我乃是你父孝武皇帝。”

我不哭了,抬头看她“父亲,你还知道你的谥号是武?”

她紧张起来,“这种事情,我早就跟托孤大臣说好了嘛。只要他不怕做噩梦,他就随便写。”

我低头,“那我也不能随便认个人当父亲。”

她手指比划了一下,“我儿,此来是为了让你做皇帝的。”

我接着说,“不像,不像,这不像我的父亲。”

她气的手抖起来,说话也没有条理了,“你再这个样子,信不信我把你和弗陵一起带黄泉去。最好现在就收拾好东西躺黄肠题凑里。别等我带你走的时候,你走的突然,别人随便写谥号。”

我点头,对,就是这个味儿。我父亲对我从来都是这个态度。

她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鬼神?”

我对她笑笑,“我父孝武皇帝,你应该听过他的故事。”

她摆摆手,用不了多久,刘弗陵会死,刘弗陵死后,会是你的侄儿昌邑王刘贺做皇帝,二十七天之后,皇帝就会被废。你爱信不信。

我信了。

事实也诚如她所料。

但她没有告诉我的是,最后一个人输掉的人是我。

因为刘贺走掉之后,接下来的那个人不是我,是我的侄孙,太子的孙儿,刘病已。

刘病已是个天生做皇帝的材料,我的意思是,作为武帝的儿子,他的长辈,也有一颗称帝的心。所以他查清楚我的谋反之后,决定像解决阿兄一样,解决掉我。

他遣了使者来,希望看一个体面。亲切地告诉我,黄肠题凑,金缕玉衣随便挑,随便选,只要认罪伏法,死的保证体面,子孙都有的照应。在使者来之前,李女巫来,她告诉我,她要离开了。她的时空穿越装置准备好了。她有点不舍得我,忍不住问我,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

我说要。

我去宫殿里准备东西,我去准备了毒酒,毒死了知道我们要离开的所有宫人。我想我这样就可以没有负担地走了。李女巫惊讶地看着我做这一切。她叹了一句,:“你果然是他的儿子,多么相似。”

说完她就消失在我眼前了,她走了,没有带我。

我看着远处的使者,突然笑了笑,我饮着毒酒,开始高歌。

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

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

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

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

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高歌中,我仿佛看见那一夜,阿兄为我指的划过的一瞬而过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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