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二十三年(一)

(一)远行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我要离开长安,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这个地方遥远到并不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过。我世界的版图,有过吴越之地,江南风物,有过长安洛阳,玉楼金阙。就是没有这地方。

我见过这地方的名字,在纸上。我那时一天上千上万的纸从我眼前过,一日的封纸的浆糊都要一盆,无需说彻夜不曾灭过的烛火。在夜的烛火下,我就匆匆看了这两个字,掂量了一下值多少钱。那时,我却没有想到我身要前去那里。

秋天是浪漫的季节,无边的雨水蔓延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人类也会因此在冷风冷雨中变的易感起来。更何况是前往一个遥远的地方,秋雨下起来,路途泥泞地无法走动。秋雨一停,冷风就如同猎豹一样奔腾起来。他从我身旁擦肩而过,锋利如利刀的爪牙距我咫尺,肌肤稍有接近就皮开肉绽。

豹子日复一日地奔驰着。我不知道他要前往的方向,也不知他要奔向何方。我能感受到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当一群豹子奔腾在原野时,我就知道冬日到了。

在这样的季节,我要去一个未知的,荒凉的地方,且不得不动身,不敢稍稍停留。

在我抵达那个地方之前,我要说我动身的因由。

简单说,就是我被贬谪了。

谁能想到我要为百日的意气风发,要用此生来赎罪。

有谁记录过历史上有多少人政治斗争失败然后被贬吗?也许有吧。

我是一个年轻轻狂的人,年少谁不想改变世界,至少也要为了自己,求得功名。

我追随着不该追随的人,凭着一腔意气,做了为天下人耻笑的事情。这件事得罪君王,得罪藩镇,得罪臣僚,得罪宦官。在得罪了所有人之后,本就依赖于脆弱事物而存在的我们,我们一群人,迎来了属于我们的审判。

我被审判为一个罪人,罪人自然被帝国的都城流放,这样的人活该去帝国蛮荒之地。然而我这样的罪人仍旧忍不住想,我在内心愤怒地想,那些流放我的人为什么不赐死我们呢。

比如,一道旨意下来,所有人都要死。

年轻的身躯难道不该尸首异处,把一腔热血淋漓地撒在地上,然后双目在城墙上挂到腐烂,只剩下两个黑暗的窟窿。到那时候,我也来不及后悔,也不必受此番折磨,沐浴更衣,洗好脖子等着就是。也许我们当中有些人会说,有修本史书还未修完,愿身受肉刑以抵一死。但是那薄情的世道也不会给这本书成书的机会。

到那时候,我们所有的灵感一瞬间都出来了,开始慷慨激昂地写下千古传诵的不朽诗篇。宗元他会用拟贺表的笔,写下我们的死亡。我们会流下热泪,也会相拥。那时候,我们不必想对错,只消在壁上题,生当夏侯玄,死同嵇叔夜。

死亡之时,一切痛苦都会消失。当然,紫色夜云中朦胧的月,山前碧玉流淌的溪水,山林中燃烧般盛开的花朵,清冷到骨头里的秋天的空气,这一切,一切的美好也将随之错过。

在死亡的当天,如果能约好一些太学生来就好了,韩退之兴许在这方面学生多一些,宗元之前还写过声援他们的文,所以来的学生兴许多些,我们也真实地可以效仿一次竹林七贤。我们的朋友们也会在人群中,写下挽留的诗文。到那时浩浩荡荡的目睹死亡的人群,他们追问人生的意义,追问是否有神灵,请教死亡前最后一课。我会坦然告诉他们答案。

最后,如同从母亲身体中降生一样,母亲也将目睹我们死亡。这一刻不属于给予我们姓氏的父亲,而独独属于母亲。她曾在生死的边缘中挣扎地将我生出来。在第一口空气涌入我的肺时,我第一次开始痛哭。她见证着我的降生。如今在此刻,她将如同史书中那一个个深明大义的母亲一般,来到刑场,来到与死亡与生命的边界,她抚慰我们的灵魂,告诉我们不要畏惧,人生之痛终于结束了。

这将是一场盛大的死亡。

而实际上,实际上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那不过是一场幻想,我落魄之时疯狂的幻想罢了,它在真实面前不值一提,没有丝毫的力量。

真实就是,我畏惧死亡。畏惧腐朽腐烂,变成一滩尸水,我甚至畏惧我的肉体承受血肉一滩的疼痛,畏惧的有我变成一团污血的模样。那让人紧张的神经发炎让人发痛,让人颤抖。

真实也是,他们,我所得罪的人不会那么便宜地放过我们。

皇帝还有其余人,他们怜惜自己的名声。我们的死亡不值得他们背负上一个杀戮残忍的名声。而让人死的不声不息地就足以了。他们将用流放展现他们的仁慈,没有赐之死亡,而是给了活的机会。流放的地方是多么的偏僻荒凉,一切都是野蛮的,食物以及语言。我们终于难以忍受,又丧失希望,浑身病痛。真的死亡之时,并没有人愿意看这一场热闹,所有的朋友都在荒凉的地方同样遭受苦痛,亲人们在千里外的家乡,我们在破败的房子中躲避风雨,孤独和寂寞包围着身体,到那时我们发现一切都没意义。然后就在那时无声无息地死去,腐烂。

青史上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

或许有好心人愿意送口棺材,把尸骨运回家乡,这可怜身躯死前最后的一点点念想。或许会有人嘲讽我们是多么经不起流放,皇帝会说,我给他们机会了。而更有可能的是,没有人会关心这一切,连嘲讽都不必说出口了。这没有意义。

在雨水下疯狂长起来的荒草,到处飞舞的蚊蝇,水中潜伏的水蛭,呕吐物与腹泻,陌生的土地上,埋葬着颤抖着的恐惧,和失语的寂寞。

并不浪漫,只有腐朽和潦草,这是一场缓慢的腐烂。

这才是死亡的真相。

而我将要踏上的旅途,名为流放。

我要抵达的地方,名为连州。在我经历寒冷的风崎岖的路一刻不停地到达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时,我被告知,我必须马不停蹄地继续奔走,去另一个荒凉的地方,那个地方我的地步只会更加落魄。我这样的人,没有争辩的权力。

我即将要抵达的地方,名为朗州。

我艰难地跋涉来到了朗州,我像燕子一样在这里筑下我的巢穴,一旦安稳下来,我就开始开始写信。我疯狂地写信,希望让我不要失去和世界的联系,希望我的生活至少还有观众,希望我还有一些意义。这些信件中大多数会去前往永州。在那个同样荒凉的地方,生活着和我面临一样命运的宗元。

诚如我不知道他的信多久才能寄来给我,多久以后,我才能打开信之后,会看见在白色的纸上,他亲手写上的宗元白的一行墨字。我也不知道我的贬谪生涯,被长安放逐的生活多久能结束。毕竟等待本身也是这刑罚折磨我的一部分。在漫长的等待中,在一瞬间的希望,在每一分每一秒的绝望中挣扎生活。

我从肺中呼出的潮湿寒冷的空气,坦率地痛恨着我的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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