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如冰水好

写了小朴的故事。

她不是一个好人,这也不是一个好故事。

槿惠,她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人很木,就像槿这个字的偏旁一样,她是个木头一样的人,麻木,难以产生反应。

不过人们用另一个词,冰。冰是一个好听的字,像水晶纯粹透明,冷漠也疏离。

她不反感这个词汇,她本人就像是被放置在透明的冰块里的人。她想要去触碰这个世界,她也触碰不到。世界想要触碰她,也触碰不到。他们之间隔着玻璃一样的,看的见又无能为力的阻碍。

人们也都是很八卦的,喜欢问她,你有人追求么。

当然有。但是追求她的人,是一件让所有人都苦恼的事情。

按照她父亲朴阁下的教导,虽然她来自青瓦台,但是她要像平民一样生活。像普通的女学生一样坐公车去上学。不要有太多的保镖。如果去朋友家里玩,也不可以摆出自己的小姐架子。要始终记住,自己的平民身份。

那么会像平民一样,男欢女爱吗?

但是追求她的人,谁敢去见她的父亲呢?那个可怕的寡言的人。

她自问,她当时也是二十岁的女学生,虽然在镜头前,在父亲身边显得木讷一点,面对那么多的人,有些呆滞和茫然,但是也是温和明亮的。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过二十岁的人,谁不茫然呢。

她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同学都知道她的身份,显然都会忌惮一下她的父亲。

那些热情洋溢地打篮球的同学,在打完球之后一起嘻嘻哈哈地胡闹或者买冰汽水,开玩笑,以及莫名其妙地脱掉自己的衬衫去打架。如果问他们自己将来要从事什么职业,他们要么胡乱说一通,要么就说我不知道。他们会短暂地迷恋,夏日风温柔吹过的那些鲜红的裙子和温柔的面庞,会喜欢她们的羞涩和大胆,像有些微红还是涩的苹果,像有香气的橘子,以及一样的茫然不知未来,又莫名其妙的开心。

那时候她也一样,也有着矜持,也穿着裙子在阳光下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地和女伴们打闹,去捉她那个调皮的妹妹。

但是谁敢追求朴总统的女儿?鼓起勇气追求总统的女儿并不是难事。但是鼓起勇气接受情报部门以通北名义的调查,然后被拷打,最后尸体丢进汉江水底,这还是需要很多勇气的。如果有这样的勇气,那也无需执著于青年朦胧的情爱了。

所有这个问题也就是,谁敢追求青瓦台的公主。

这有答案吗?

当然有,是一个疯子。情报部的长官是这样给她和她父亲解释的。是一个青年士兵,失心疯一样地迷恋她,坚持给她写了好多情书。他们非常负责地都把这些情书阻拦,不让她看见,以防止有什么不可预计地后果。可是这个年轻的疯子实在太执着了,情书写的越来越多。最后情报部门还和警卫室还就这一堆信闹了一场不小的矛盾。这两个手里交待了太多人命的部门因为一堆情书大闹一场,简直不可思议。

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她没有见过那个据说疯子一样的人,只是简简单单地扫过了信。后来也就再没有受到过这些信了。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她写下了那些信。写信倾诉爱意,像疯子一样,这就是爱的感觉吗?她不太能理解。她看过父亲给母亲写的情书,是漫长的废话,去掉那些肉麻和诗句的节奏,大致内容就是说今天天气很好,说风吹着很好,树也很好,湖水也很好,我在散步,要是能和你一起散步就好了,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啊。啊那水,就像我的心情。这种事情有什么要说的必要吗?又不是什么大诗人的作品,为什么要写信去告诉她呢,都不是很重要啊。

但是父亲一封一封给母亲写。最后打动了她的心。然后这就是浪漫的爱情。

槿惠想,为什么他的信就是爱情,为什么在战乱的年代给年轻的陆英修小姐写信的士官朴正熙是坦诚与真挚。而若干年后给年轻的朴小姐写信的士兵,就是脑子有问题,是个疯子呢,迷恋上她是这么糟糕的一件事情么。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但是这由不得他们。就像槿惠自己要学什么一样。

她也用白纱窗帘裹着自己的头发,从书中探出头,向往地看向绿树骄阳的窗外。在阳光的照耀下,她躺在柔软的被子上。母亲,陆女士,穿着洁净而柔软的传统的大裙摆的衣物,纤瘦而坚毅有力,把她抱在怀里,如神明一样的慈悲,抚摸着她的头发,摩挲着她的脸庞。悄悄地问她,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的指尖还有印刷物那种纸张的味道,她轻轻的在母亲的耳畔,如她所愿,坦诚而直率地,用温热的一口气说出来,常山赵子龙。

她的心,微微的因为那些白纸黑字而澎湃颤抖。

在她青春烂漫的幻想之时,在那些白纸黑字的描摹风采之间。母亲听闻了她的话,报之宽容一笑。然后说她可以学习历史学。

她的专业其实想学文学,理解一下这些肉麻缠绵让人发麻的信都是怎样写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男男女女写这些。这些人物是历史塑造出来,还是文字塑造出来的?

她的母亲陆夫人建议她,可以选择史学,她母亲说,历史也许会告诉她答案。

真的吗?她应该学这些吗?

最后的结局就是她学了计算机。她父亲说了算,因为他们需要计算机的人才,所以她需要响应号召,总统的女儿都在学的专业。那么这个行业发展的就会很快。然后她就学习了,并且像他希望的一样,刻苦努力,成绩优秀。然后她应该做什么,等待着下一步按部就班。

她之后的工作并不是成为专业的人才,而是代替她的母亲,代替她母亲的工作。她母亲陆夫人意外遭受枪击刺杀,因此亡故。

他父亲悲痛中表示并不再娶,而是让她代替她的母亲行使职责。作为家中的长女,这是她该做的。

但是那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那个被称为家中的在野党的女士,那个固执坚韧的人,那个将父亲与全家人都笼罩在她的宽容之下,缓解他们的不安焦躁。

那很难,谁能将抚平野兽的不安,宽慰一切,谁能慈悲如神明?圣母也只走过人间一遭。她走之后,世界坍塌。

所以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那些突兀地场合。在新闻的镜头下,往往是这样的。一个建筑工地,或者一群士兵,或者一个精密仪器,跟前站着黑西服黑墨镜凶神恶煞的她父亲,后面一排黑西装拿着公文包的男人,都沉默等待前面那个人说点什么话出来,仿佛一个大型黑社会。

再一旁,站着穿着裙子的才二十几岁的她,想着应该礼貌一点,所以茫然地笑着,不知道该怎么站着,连脚步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的她。怎么看,怎么傻气。

她记得还有一次,那是刮大风的阴天,她父亲去看新建好的石碑,他们手中拿着绳子去揭开那块盖在石碑上的很大的一块布,他们揭下布的时候,突然下起雨了。她父亲看着石碑上的文字,自己给自己打伞,然后慢慢地走开了。他一走开,许多地人紧紧地跟上去,跟随着朴阁下的脚步。

她追不上又走不快。

好在有人陪在她身边,一把大黑伞下面,是年长她二十六岁的金部长,和她。在那天的风雨中,他们两个人一起慢慢地走在后面。

金部长轻声对她说,试图宽慰她的不安,他说,她只要自然地完成就好了。不用担心自己完成不好。

她心想,她一直都很自然,她自然起来就是茫然的样子。她只是格格不入而已。这不是属于她地方。

她想要问,金部长,你不需要跟上去吗?你是他的心腹,应该紧紧地跟随在他身旁,在他身侧。而不是在后面照顾他地女儿。

但是她没有说,她看着她父亲孤独离去的背影,以及后面乌泱泱追随的人,以及停步在这里的他们。她问金部长,“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她的母亲,陆女士说过,她第一次遇见她父亲,看到的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瘦削的背影。

金部长肯定地看着她父亲的背影说,“不会,如果一个人死亡,他就真实地从世界上消失,什么都留不下。”

她知道人死亡之后什么都留不下,但是她迟钝,接受不了这一切。她没有想好,怎么照顾自己,她在等待父亲的安排,但是父亲也很忙碌。她生平太多的选择是别人做的,到这一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的母亲将她的父亲托付给了金部长,这个小她母亲一岁的男人,他父亲的同窗好友,那时候他还经常来他们家中作客。

那是一段经典的对话,所有人都知道。情报部和警卫室闹得不可开交,她母亲觉得朴室长和李部长都是小人。她忧心忡忡地告诫丈夫,最后她们两个人吵起来了。金部长耐心等待他们争论,他直到十点,那太晚了他打算离开。于是她母亲忧心中,问金部长,“那两个人争斗,你站在哪一边?”

金部长看着陆女士,据实相告,回答说,“我站在夫人的这一边。”

陆夫人听了以后,稍微宽慰下来,但是仍然是担忧的面庞。告诉他,“我并不是不相信丈夫,我只是放心不下他。忠言逆耳,不得不说。”

她母亲带着放心不下的悬着的心奔赴天国。她将这些话托付给干了金部长。或许她托付错了,她没有想过,金部长并不能获得她丈夫的信任。

风雨飘摇中,他们之间只是这样慢慢的走在后面,望着背影,然后终有一天会走散的。

她不能接受,一个人就这样轰然离世,她觉得她一定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

承受失去爱的痛苦是难以忍受的,所以她转向承受别的。

崔牧师告诉她,人死之后是有魂灵的,他是奉她母亲魂灵之托来照顾她。这当然是假话,足以拯救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灵魂。所以她放任自流。把自己的思考,把自己交出去,就能获得安生,何乐而不为呢。

承担着照顾他们父女的责任的金部长,照顾不好他们。金部长力主让那个崔牧师离开,他有强烈的愤怒。也许他想拯救她,但是他没有拯救人灵魂的本事。所以他无力。

金部长提出解决崔牧师的方案,一如既往地打算弄死这个人间败类,活脱脱骗子一个。他那时候易怒,或许是严重的肝硬化,也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全然失去了朴阁下的信任,他们之间的龃龉越来越多。

她和她父亲并不相信金部长有拯救人的本事。

她那时候去参加那些神神叨叨地集会,在那里高举臂膀,跟着他人喊起来就一起喊起来。好像她拥有了一个真实存在的灵魂,好像宇宙不是万古的虚空,可以躲开那些万物终将死亡的预言。在她参加神学的集会的时候,釜山,马山,还有汉城的学生和工人也在集会,他们的主题是经济衰退,下岗,失业,对贫困和生存的抗争。

她父亲告诉过她,要像一个平民一样生活。

但是那些人有另外的名字,暴民,流氓,游手好闲的人。那些人被坦克镇压了,被逮捕了。

金部长从镇压现场回来后,做了一件事。

10月26日 他用枪刺杀了她父亲,朴阁下。然后他自己也上了法庭,被判处了绞刑。

她父亲死去的那个夜晚。

那是她承受过最漫长最黑暗的夜晚,她的灵魂终于全然虚浮,不知道何去何从。她怀中抱着妹妹,用无力的手安抚她。然而她也在渴望着,有一双手安慰着自己,用有力的臂膀抚摸着自己的后背,用胸怀浸透她的泪水,用温和的声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已全然非青春烂漫了。生活不就是慢慢接受,这一切么。

她彻底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在那天夜晚,她学会了一个名词,背叛。

将利刃刺入所爱的胸膛。

她认为这很显然就是背叛,辜负了陆夫人的重托,背叛了旧日的恩人。

但是后来人们在电影中,在新闻中,在传记和学术作品中用另一词来形容,忠诚。动摇的,游离的,深陷于怀疑之中但是无法怀疑的忠诚。

她能理解人们,渴望英雄,所以塑造出一个英雄出来,即使他本身只是一个凡胎肉躯,并且本身也不堪。但是她不理解,为什么是忠诚。

表姐夫,一辈子想当总统一辈子没当上总统的表姐夫。这样告诉她,这人就是个疯子,他有精神病,头脑发热,精神衰弱,无法自控。

所以她父亲曾经信任过,托付过一个疯子。

然后在他们渐行渐远后,疯子无法承受,所以杀掉他了。

所以他一开始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疯子。

在想这一切的时候,她双手浸在冰冷的水中,冻到了她的骨头。什么能让总统的女儿在冬天的大半夜洗衣物呢。因为她在清洗她父亲中弹时穿的的染血的衬衣。血浆浓稠暗红,这是奇妙的感觉,就像抚摸着他头颅中细弱的神经,肺中游离的血管。

这白衣就像她曾经拥抱过自己头的那些朦胧的白纱。如今血水与冰水混在一起。

从那一刻她发誓,双手浸在冰水中的她发誓,摒弃这些危险的,让人沦落为疯子的东西。

宁可为此沦为冰,沦为冰水,沦为木头。

这人间种种情爱还是太难理解了。她想,情感多么危险,让人生生死死,让人疯魔。还不若就成为冰块,没有这些就永远不会痛苦。

她曾经因为父母,走上了并不想走上的道路。因为惯性,在拘束她的一切力量轰然消逝后,她还是习惯地做那些事情。

她站在台前重复着她过往的生活,握手,站在镜头前,讲话。生活在玻璃镜头前生活在冰块之中。隔绝情爱,隔绝所有。浑然成为冰,一眼望透,冰冷纯粹。

她以木然的心,冰一样的人,念出那些热血的激昂而温情的文字。

她很久以后也明白了一件事情,在那个位置上,有时候也做不了什么。但是什么都不做就是在杀人放火。



为什么写小朴,高中的时候成天看天捧小朴,小朴入狱后,也是铺天盖地的清一色的骂,就像当年清一色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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