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

尾生有期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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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母亲的孩子。

一根纤长湿润的冰凉蛛丝从壁上垂落到另一侧的壁上,晃悠悠地表现出一种黏连坠落,屋舍内微弱的光线照清壁上落下来的细小灰尘,也照的蛛丝莹润光洁,透明可爱。墙壁的角落的野草翠绿鲜明,翻开它一片叶片的背面,就是蛛丝的始作俑者,只有指甲大小的小家伙,珊瑚般鲜明的触手,瓠瓜般圆润的身躯,琥珀桃胶一样的色彩。蜘蛛就是在这里吐出了丝线,并将这些丝线织成了网,在落满灰尘的土墙上创作出自己的杰作。

母蜘蛛的身旁围绕了一圈米粒大小的圆润珍珠点子。它们簇拥在圆润的腹部周围。这是母亲和围绕在她身旁的孩子。它们仰仗母亲喂养食物,亲昵母亲被她抚养长大。

子夫受命打扫屋舍,但是她毫无兴趣。屋舍今日清扫明日就落满尘土,日夜重复毫无变化起伏。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却依然有鲜活的生命。

尘土中的蜘蛛一家人是落满灰尘的逼仄屋舍里唯一闪闪发亮的存在。

生命真是奇迹。

子夫心想,我们一家人也是如此呢。作为母亲的孩子,围绕在母亲周围。他们一家人跟随母亲姓卫,至于他们的父亲分别是那些男人,她不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就像蜘蛛母子的动人的场景里,并没有一只雄蜘蛛的存在。子夫的家里,也没有一个父亲的位置。我们是母亲的孩子,被母亲养大,也亲近母亲。父亲天然而然没有存在的必要,就像多情的自然世界。

这样的家庭存在有它合理的原因。

他们身为主家的奴仆,是主家的财产。主家财产能够增加。他们也就不屑于关心奴仆的私生活。

卫媪作为家中的母亲,她给膝下的七个子女说,我们是奴隶,但是我们和娼家不一样。娼家出卖自己的身体美貌来换取钱财。我们不出卖自己的情爱。我们和寻常人的妻子不一样,我们不被婚姻禁锢。

我们是自由的。情爱自然而然诞生了,也自然而然消失。它存在的时候,我们交欢。它消失的时候,那个人离开。留下了一个孩子。不必纠结那个人还会不会再回来,不必思念他,也不必恨他。因为我们都会忘记,然后遇见下一个。

作为奴隶,我们自由。我们随时都会死,也随时可以爱。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像一个寻常人家中风韵犹存的老奴,她平静严谨的神态像那些衣冠楚楚的经学家在谈论至道。

作为家中的小女儿,子夫没有理由不相信母亲,母亲赋予了她生命。

但是作为家中二女儿的少儿,她却胆敢反驳母亲。卫少儿没有十成十地继承母亲的美貌,她的眉太浓,颧骨太高,下巴方线条太突兀,因此减少了几分柔和之美,好在她十成十地继承了母亲的风流,兼之天性里的大胆不拘束,锋芒毕露,那就让她美色动人。

卫少儿要反抗母亲的哲学。

她说,生为人奴隶有什么好自鸣得意的。别人要我们死,我们就不能活。主家今天要打死我,我也不能说个不字。像我这样生为奴隶也就算了。卫少儿指着十岁的弟弟青说,可是母亲,他的父亲你还记得吧。他有一个做官吏的父亲,他本来可以子承父业成为一名官吏,就因为母亲你的自私,你没有告诉那个男人,他才和我们一起沦为奴隶,永无出头之日!

少儿作为家中的二姐,从小就一身反骨,性情暴躁。家中兄弟姐妹能忍就忍。但是十六岁这一年的少儿格外烈性。全家人已经忍耐的有些痛苦和疲惫了。

很快子夫就知道了,少儿为什么要说出那样一番话了。

二姐恋爱了。

爱情本该抚慰少女青涩的内心,情人温声细语的关爱让她温和去理解这个世界。性烈如火的二姐经历的是如风而来的爱情,风只会助长了火势。她变得喜怒不定,阴晴难猜。全家人被迫忍受着爱情的炙热。

二姐的恋爱对象是平阳的一名姓霍的小吏。可以想到那男子,第一次来到富贵人家,见到贵人家中年轻的婢女内心何等激动。他一定纠缠着她。他开始幻想,自己要是不是一个小吏,要是一个贵人就好了,就可以拥有她了。

他反复重申自己的爱,最后只换来美人的横眉怒喝。但是他以特有的难缠的架势,终于拥有了她的心。这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话,让二姐脑子里都是幻想。二姐总是说,你们等着吧,我很快就会离家这个家,他虽然是一个小人物,但是他说会娶我做妻子,我会摆脱奴隶的身份,不再依附于人。

就在二姐恋爱的那一年,青的父亲因为公务再次造访了主人的府第。他上一次造访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二姐还是个六岁的女孩,她记得那男人给了她饴糖,丝带,还给了母亲许多的礼物。

二姐凭借那些仅存的记忆翻遍了屋舍找出来能证明青身份的物件,写着那男子名姓的书简。她怀着莫大的热情,一臂膀搂过还是瘦弱少年的青。她反复质问青,“去啊,去啊,找到那个男人,把这东西丢到他的怀里,就说你是他的儿子。说出来这些话,你就不是奴隶了,你难道想当奴隶当一辈子吗?”

二姐语无伦次,她纤细的手指头对着弟弟戳戳点点。青没有说什么。看着青弟没有反应。她眉目拧起来,越发愤恨,她行为更恶劣。

就在这个时候,母亲拦住了她。

这件事情让我去说吧。难为一个孩子做什么。

母亲先去求了主人家。主人家以富贵之人一贯的慷慨,同意了母亲要让孩子追随生父的意思。随后母亲穿着体面庄重的浅褐深衣,告诉那个姓郑的官吏,“这是你的儿子。我不求你让他继承什么。只要养大他,让他不要做奴隶就好了。”

那姓郑的中年男子有些犹豫,主人家以一贯的善心催促他。他终于应下来,他向主人家叩拜,感谢他的恩典。母亲领来青,告诉他,你不姓卫,你的父亲是他,他姓郑。

青沉默了很久,他抬头看向母亲的眼,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喊了一声,父亲。

那男人应下来。

这父子相认的场景让主人家都为之感动。

那姓郑的官吏办完公事就走了,他回平阳去了。他的车上,还载着子夫十岁的弟弟青。

子夫舍不得弟弟,她和这个弟弟年龄接近,向来玩的很好。她望着远去的马车,想到弟弟以后就属于别的家庭,她就惆怅。

少儿意气风发地劝子夫,不要伤心,弟弟是去过好日子了,弟弟和我们这样好,他过了好日子一定不会忘了我们的。

长兄和长姐因为明事理的早,也来劝小妹,“妹妹不要哭了。弟弟是当官吏的儿子,说不定有一天子承父业,也驾着马车来主人家办公事,到那时候,我们还会再相见的。主人家这样心善,说不定免了我们一家子的奴籍,让我们一家都跟着青过好日子呢。”

才四岁的弟弟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话说不清楚也咿咿呀呀地安慰姐姐。

一家兄弟姐妹围在子夫面前,都为了让她不再伤心。

二姐恋爱,青弟似乎有一个前途,全家人虽然伤悲,却也扬起了热情。

这份热情消散的时候,他们又见面了。

两年后的一个冬夜,长兄卫长君在门前给主人家访客的车辆上的马匹喂干草。北风呼啸,像长刀劈砍向大地,刀锋激起的雪花翻涌进人的厚重衣物的缝隙里往脖颈里灌进要命的冷意。长兄的手都不能从袖子里伸出来,稍微伸出来就要哈气暖和暖和,为了早日回到屋中避雪,长兄只能手脚勤快些。

长兄在喂马的时候,看到了一匹孤零零的小马站在门口。棕色的小马只有一人高,没有缰绳辔头,它温顺地站立着,偶尔甩去长尾上落下的雪花,时不时低头用热烘烘的面部贴地上的一个倒下去的人。

长兄因为好奇,走向小马,就这样从雪地里捡回了青。

冻伤不能很快进入温暖的环境,长兄先用融化的雪搓青裸露的通红皮肤,再用冰凉的水,从头浇到尾,浇透了,才一点点用温水唤醒他的身躯。

青刚睁开眼时,就看到母亲守在他的身边。

母亲说,你长高了,头发也长了。

长兄刚喊他卫青,你回来了。意识到他有父亲后,又迅速改口为郑青。

青深褐色的眼珠子,深黑色的头发,就像他深黑色的单薄的衣服。他的眼神像他身上淌下来的冰水一样冷,他说,不,我是卫青。

青从来不生气,青从来是家中最温和的孩子,他承受来自兄长和姐姐的怒气,安抚年幼的两个弟弟,吃了亏也不吭声。

这是他第一次在家里生气,因为长兄说错了一个字。

他第一次展现自己灵魂里的暴烈。

他说,

兄长,你又要抛弃我?

我回来了。我再不回来就要死在那里了。

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要抛弃我。

他不让我姓郑。他对夫人说,我是主人家大发善心赐下来的奴隶。他夫人很精明,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没有说破。他的儿子在暖堂里学习书简准备成为官吏。我在风雪里牧羊。

我做错了事情,主人家会责骂我。在他们家,我活着就是错。羊群被狼群袭击了,我冒死把羊群带回来。因为这件事,我想他们应当有所改变。结果我看到那一家人,抱着受伤的小羊温声细语的抚慰。然后问我,为什么不死。

我知道,在那里,我早晚都要死。

我想,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我偷了一匹小马,从平阳来到这里。

与其给父亲当奴隶,不如给陌生人当奴隶。因为那样不会抱有任何期待。

青还没说完,青的话语咄咄逼人,他有太多愤怒和屈辱。他还没说完,母亲就把青拥入怀抱中,她不顾这孩子浑身的冰水,她要用自己的温暖包围着青。青不再说话了。

青的三个姐姐和三个兄弟一句话都没有说。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骑着一匹小马,越过了几百里的路途回家。这样大的风雪,这样多的山林,意外和黑夜包围着他。他小臂上和小腿上的殷红狰狞的伤口在薄衣的破洞里露出来。

他怎么会甘心承受这一切。

他手上没有伤口,青离开家时,有一双温和柔软的双手,这一双手变大了,也变得坚硬粗糙。

没有人敢问他经历了什么。

很久,青说,母亲,请不要再抛弃我了。

母亲说,再也不会了,我们一家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造成这一切的二姐少儿,她没有敢上前去,她缩起身子躲起来。她的轻佻无知毁掉了自己弟弟。她因为愧疚不敢抬头看青。她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腹部,那里现在有一个新生命了。

母亲没有抛弃少儿,她拉着青和少儿的手。

在这小屋里,母亲和她所生的七个子女,这一家人一起度过了这个漫长寒冷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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